前两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对门的二爷死了。
那二娘咋样了,我问母亲。
母亲说,你二娘看起来倒是蛮开心,一点也不像老爷们没了的样子。
二娘自然和二爷是一对儿,只是这二爷是二爷,二娘嘛!竟然比二爷小近二十岁,比我这个晚辈长不了几岁,二娘的称呼实在令人叫不出口。
这二娘不但看起来不像二娘,行事风格也不是一个二娘的样子。
她第一次来我家,人还在大门口,声音早已穿墙越屋送进来,母亲迎出去,紧着招呼一声。
她却是一副自来熟,老三家的——我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母亲自然就是老三家里的——有五块钱没?借我五块钱,孩子要买本子,我手头没有,明儿还你。
母亲下巴差点惊掉,这也忒不见外了吧,第一次见面就借钱。
她说的这么熟稔,母亲自然也得装作很熟识的样子,有啊,等一下,拿给你。
第二天,她果然来还钱,只是顺道又借走我家的炒锅,说是家里没有锅,刚开始居家过日子,啥也没准备。
等等,她刚开始居家过日子,哪里来的孩子?
说起这个二娘和二爷的缘分,只能说是老天爷指定的——老天爷闭着眼指定的。
二爷去黑龙江打工,据说是在某个木料厂,当时的二娘也在那个厂子里打工,当然那时候的二娘还不是二娘,人称十姑娘。
十姑娘在家排行老十,她生下来不到六个月就高烧不退,十姑娘家里穷,请不起大夫,十姑娘的娘咬咬牙,一狠心,对老大说,去,去院子的雪窠里挖个洞,把老十放进去,一切全凭天意。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太太低眉搭眼的说道,谁出去瞧瞧啊?看老十还活着吗?
大姐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出去,雪窠里面,十姑娘不哭不闹,小脸发青,上牙突突磕着下牙,一摸额头,烧竟然退了,十姑娘活了下来。
十姑娘常对自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生在一个穷窝子里,哪里来的福气?还是大姐有艮劲儿,咬着牙坚持让十姑娘读书,十姑娘学习成绩还真不错,一口气读到初中,结果到了初三,十姑娘的成绩直线下降,用她自己的话就是,瞅着书本楞柯柯就是不懂,大概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
这自然是因为她娘不去给她请医生的缘故,这话说多了,母女二人暗地里就有些生分。
初中没毕业,她就退学去工厂打工,在工厂里,她碰见了二爷。
二爷那张嘴,用村里人的话形容是:一张好嘴,赛八哥。
二爷一张嘴哄得十姑娘死心塌地,任凭十姑娘的娘和九个哥哥姐姐如何反对,十姑娘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二爷不嫁。
大姐泪水涟涟,长叹一声,老妹儿啊!以后你有的是罪受啊!
老娘的话则断送了母女情分,滚吧,只当那年你发烧烧死了。
十姑娘冷冷一笑,是啊,所以我才烧的这么傻,这么笨。
这算是把娘儿俩的芥蒂摆到了桌面上。
老娘气的浑身哆嗦,对,我就是不想给你看病,我就是想让你烧死。
十姑娘冷笑着,所以,现在我的事你少管,我过好过歹,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们无关。
十姑娘和二爷连夜乘火车从东北赶回二爷的家乡,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又做了半天的汽车,徒步走了十几里,才赶到二爷家的大门前,说是大门不过就是两扇破木板,杂草荒芜的院子里坐落着小小的三间土坯房,房顶上的青草毛茸茸的一片,一只山羊不知怎的蹿到了房顶上,正在放肆的大嚼,偶尔还咩咩一声,似在呼朋引伴。
进到房子里,黑魆魆的,大白天的还需要点灯,十姑娘一看傻了眼,咋办?四天前的铮铮誓言还在耳边;咋过?咬着牙过吧!
自从十姑娘,啊,不,自打二娘来我家借了五块钱之后,她和我母亲的“友谊”就开始了,她们之间友谊最好的体现就是她今天借两块钱,明天借五毛钱,有时候说个理由,后来连理由都不找了,她倒是也还钱,可是细算起来,大概是借的时候多,还的时候少。
母亲也咬牙狠心给过她两次脸子看,可是她竟然一点也不介意,老三家长,老三家短,亲亲热热的叫着,反倒让母亲心里过意不去,只好继续维持这份“友谊”。
后来,我父亲的小生意不顺,她就很识趣的不再来借钱,母亲正暗喜难得清静,老三家的,她走进门来,借你家的灶台用用。
干啥?
蒸包子!
嗯?你家的灶台呢?
没你家的好用!
啊!这恭维也太直白了吧,得,用吧!
等她端着蒸好的大包子出去,我和母亲走进厨房一看,大概她和包子发生了一场世界大战,葱叶,蒜皮、面粉撒了一地,擀面杖,面板东倒西歪,灶台上油渍烟灰满处都是,母亲暗暗运气,掀开锅盖,里面竟然放着两个大包子,喷香扑鼻,味道还真不错,我吃着大包子,看着母亲气哼哼地打扫厨房。
就在这样的借借还还中,我们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她陆续生了三个儿子,计生委的工作人员来她家收超生罚款,二爷站在大街上,没钱,有本事来掐死我那仨儿子啊!工作人员望着那摇摇欲坠的两间半土房——那半间前年下大雨冲塌了——只叹气,就再也没来过。
母亲问她,有一个儿子就行了,为什么生三个,家里又这么……“困难”二字母亲含在嘴里,没有吐出口。
现在啊,存钱不如存人?她有些得意。
存人?
嗯呢,我这仨儿子有一个念书念好了,过好了,我们就都跟着过好日子了,她的算盘打得噼里啪直响。
现在她再找母亲借钱就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用孩子做借口了,而此时的二爷却早早过上了当家老太爷的日子。
一次,我去他家正赶上他家吃晚饭,二爷坐在上座,仨儿子有人给他盛饭,有人给他递筷子,有人给他热酒,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只有他夹,三个儿子的筷子在鸡蛋盘子上越过,在腌萝卜条的碗里挑挑拣拣,似乎想要检出点什么来。
啪,二爷的筷子敲在老二的筷子头上,小子哎!你吃的日子在后头啊,别和你老子抢。
二娘低眉顺眼的呼噜呼噜喝粥,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二娘那两间半土坯房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暴雨彻底摧倒。
别说,还是二爷有办法,不知道在哪儿拉来了工地上工人住的活动板房,就是那种里外是铁皮,中间夹层是泡沫板的那种流动房。
仲夏一天,我去她家,刚一进门,一股闷热迎面扑来,我没有勇气再走进去,站在门口和她聊了几句,热浪一股一股的冲刷着我裸露的小腿,真不知他们在这样的房子里是如何度过夏天的?
后来,我离开农村来到城里,就很难再见到二娘了。
听母亲说,二娘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去了外地打工,老三学习还不错,多亏了二娘大姐的资助——二娘离家出走,多年后大姐主动联系她,两人才开始走动,这时候二娘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二娘家的老三才得以读得起大学,后来,结婚留在了新疆。
母亲给我打电话之后,我有事回老家,二娘的房子还是那几间活动板房,就像母亲说的,二娘看着反比前几年精神些。
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至今未婚,常年在外打工,几乎不回家,老三只是偶尔回一趟家,还是自己一个人回来,因此二娘也没见过自己的儿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见到我,聊起来,说着说着,她忽然幽幽叹息一声,当初我娘和我的九个哥哥姐姐都不同意我跟着你二爷,我非得拧着他们,你说我咋这么傻?十双眼睛难道还不如我这一双眼睛吗?你说我这一辈子过的是啥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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