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头刺青
04 狼头刺青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火堆在雅丹下的平台上生起，洞口离地约丈许，火影摇曳间，王公的目光亦闪烁不定地看着李天水。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王公看住了李天水的眼睛。
“三使天竺，借兵吐蕃，一人灭一国。我有时醉趴在桌底下，也会听到玄策公的故事。”李天水倚在石壁，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这中年人赫然便是二十年前名震西域的传奇人物王玄策。
王玄策神情不动，“但我不知你是何人，为何会于此地相遇。或许是机缘，或许不是。”
李天水仍疏懒地笑着，似乎又有了些醉意。
“这确是条绝佳的捷径，原本我该谢你。”
李天水还是未开口，眼神中似乎有些疲倦。
“遇上你之前，我们也许走得急了些，却从未出过意外。你带的这条路，不像是个捷径，倒像是个杀局。”
“一个精心算计的杀局。提前设计，一击不中，全身而退。”李天水淡淡道，“只是昨夜我睡至午时方起，之后便躺在了箱子里，如何将消息送出去？”
王玄策目光锥子般瞬也不瞬地钉住李天水，却未开口。
“你们六人改扮商队，背了个绝密使命，未料行藏被人看破，被人送了口棺木过来，”李天水嘴角嘲谑地撇了撇，“你我昨日初见，今日寸步未离。而昨日之前，我戍关三年多，无一日可走出五里外，你若仍觉此事与我有关，只有一个法子。”
王玄策仍盯住他双眼，目光却渐渐松了些，缓缓道：“我确实没有十足把握。”
“你们明日仍须跟着我走，”不知为何，李天水脚下似有些不稳，眼中似喷出炽热的火光，令王玄策亦不由微微一惊，“若我是个细作，一条船上，你们至少有机会将我制住。不然，李某人绝不背负此等污名！”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方平抑下去。
王玄策的目光从李天水的眸子掠向他的双腿，他的腿肚子颤得厉害，双臂不得不撑在身后，“你的酒瘾很深。”
“很快会过去。”李天水的嗓音已经有些哑了。
“无论如何，高昌之后，你还须跟着我们走一段，”王玄策又盯了他半晌，摇摇头，“你不简单，又已知道了我们太多事……”在李天水耳里，王玄策的声音开始像水面上的雾气那般飘渺，“米娜手里有些胡药，或可缓解……”李天水周身传来一阵剧烈的痛苦，吞没了王玄策的最后几个字。
※※※
李天水颤着脚踩上小岛地面时，贴身的布衣已经湿透了，被汗浸湿的。他不知道他是如何自那洞穴中一步一步踩下来的。
前方水岸边有一团火光。雾气散了些，他看见有个人影蹲在了火堆边，外袍宽大得不相称。
李天水靠着土壁喘气，他已看出那是玉机的背影，身上披着云郎的大氅。他缓缓从人影背后，绕到了雅丹临水的另一侧。
却听一阵“沙沙”响，不一会儿便自岸边走近一人，手里提着一只野鹅，朝这边看了看，径直走了过来。正是那云郎。
“有两句话，你听仔细了。”云郎在五步外停了下来，李天水却能感觉到他冷冷的目光。
李天水尽力令自己站直在平台上。云郎鄙夷地看着他，接道：“离王公与玉机姑娘远些。”
“还有呢？”李天水直直地看向他。
“别再与我说话，”云郎仰起了脖子，“你不配。一个逃卒不配。”
“不然呢？”李天水脸色灰白，却居然站得笔直，手却在不停发颤。
“不然？”云郎厌恶地上下瞥了他一眼，他举了举手上的野鹅，长脖子已被洞穿，“下了船后，我宰了你比宰这个畜牲更容易。”
李天水未吭声，只盯着他的双眼，云郎剑眉挑了挑，“你不信？”他逼上两步。
李天水浑身一颤，目光却毫不退避，半晌，他扭过头，将手指抠进土缝，一步一步地挪开了。身后是一声声极鄙薄的冷笑。
※※※
岸边密密麻麻生满了芦苇，此时却有一大片狼藉地扑倒在地，便是方才云郎捕猎踩踏之处。
李天水拖着步子移过二十余步后，再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那片芦苇地上。他挣扎欲起，四肢却再使不上劲，浑身肌肉不可遏制地打颤，脸色已变得极为可怕。
冷冽的夜风吹过，他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方觉非但衣裤已被汗湿透，一绺绺发辫也已紧贴在了面颊脖颈上。
冷风中的芦苇地上，李天水双手抠进苇草扎入土中的根茎，痉挛般的一阵接一阵不住颤动，齿牙相撞的“咔咔”声与擦过苇叶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苇丛中的响动方渐渐停歇。李天水俯趴在地，一动不动，只背脊微微起伏，方现出一丝活气。又过半炷香工夫，他方颤着手脚缓缓支起身躯，瘦长的身躯此时沉重得像一块巨石。
他尽力撑住身躯，几颗汗珠自灰白的脸颊滴入泥地，眼神却慢慢凝聚起来，直至如铁一般坚硬。他从湿透的衣襟中缓缓掏出一物，月光下泛出青光，竟是一把刃口极锋锐的匕首，刀身下一块生铁打成的狼头张开了大口。李天水咬住了匕首，缓缓抬起左手，撕掳开了两层衣襟，露出了瘦劲的肩头，一个可怖的狼头赫然现于青白的月光下，狼头上竟横七竖八密布了十几道长短深浅不一的刀疤！
李天水颤着手指，将匕首的刃口对准肩窝，自狼耳至狼目，割了下去。随着“呲”的一声皮肉裂响，暗红的鲜血泉涌而出，“嘀嘀哒哒”不住打在苇叶、草秆、泥地上……直至红透了身下一大片，方侧身仰倒在那滩血迹旁，却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痛苦已如血水般流出体外。
芦苇岸只高出水面数尺，李天水费力地跪爬过去，在腰间摸了摸，摸上了个皮囊，手停了半晌，又摸去了另一侧，解下了个空囊，舀了半囊水，他小心地将匕首与外衣上的血渍擦拭干净，用剩下的半囊水淋在了头脸上。
水很咸，但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又活转过来一次，这次没有靠酒。
他想到风雪夜里，他和阿塔瑟缩在破败的毡帐一角，颤抖着一口口地灌下马乳酒，阿塔用冰冷的手，为他披上了一件破羊袍。那是阿塔仅有的御寒外衣。
他含着泪水沉入了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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