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焕前脚出去,安丙后脚便进了后宅。后宅静悄悄的,仿佛除了房子,就只剩安西岳一个人似的。安西岳在史次秦和安癸仲组织人手卸货时,领着几个弟兄先进城回家。他正在安静地打扫院子。他神情专注,就像他跟着安丙练习拳脚功夫一样,尽管根骨欠佳,但练习得最投入,最专注,功夫反而比东南北三岳高。扫帚在石砌地板上哧哧地响,落叶和杂物朝着一个方向汇集,汗水从额头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滴,刚扫过的地板,跟下了雨似的,显现出清晰的湿迹。
见安丙进来,安西岳忙放下手中工作,肃立一旁问候。
安丙点点头,径直往里走,走不几步,停下脚步,回头问:中岳呢?怎么不见?
安西岳回说:老爷不是叫他去兴州了吗?刚走。
安丙“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他有种记忆瞬间大当量衰退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忍不住问自己。继续往前走,走不两步又停了下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叫过安西岳来,低声问:中岳去兴州的事,张姑娘知道不?
安西岳已然开始工作,闻言停下来,摇了摇头说:中岳哥走的时候,只跟我说了一声,张姑娘和其他三个兄弟都不知道。
安丙点了点头,吩咐说:西岳,中岳去兴州的事,不要让张姑娘和别的兄弟知道,如果他们问起,就说老爷叫他回广安军送家信报平安去了。
安西岳点头答应,继续自己的工作,安丙这才去书房。
书房门虚掩着,安丙来到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听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住了手,眯缝着眼从门缝朝里探望。书房里,张素芳正在忙着收拾房间,一副脚勤手快的样子。
安丙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她长长的辫子经后背斜垂向腋下,随着身子的起伏快乐地晃动;看她换穿上薄夹袄后无法掩饰的苗条身段;看她麻利地擦洗桌凳的粗放却不失细腻的动作……看着看着,眼神便开始迷茫起来。
张素芳收拾完屋子,四下看了看,一脸满意的神色。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书桌上平铺着的案卷上,歪着脑袋看了看,便靠着书桌开始发呆。安丙见她的眼神也开始迷茫起来的时候,便推门走了进去。
晓得回来啊?还以为你找不到回后宅的路呢!张素芳迷茫的眼神因安丙进门而精神起来,话里带着刺儿,人也起身欲出门去。
老爷天天在前衙和后宅间来回走动,岂有不晓得路的?吃火药了吗这么大火气?安丙在书桌背后落了座,奇怪地问。
各人想想你刚才那脸色!张素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等一等!安丙见张素芳一脸不快,又不肯服侍自己,起身叫住了她。
干啥?张素芳定住身子问。
给老爷沏杯茶来,老鹰茶!安丙笑着说。
凭什么?张素芳转过身来,一脸的不服气,本姑娘是来保护密函的,不是来给你当使唤丫头的,想喝茶自己沏去!
别给老爷提你那破密函。安丙依旧笑嘻嘻地,半玩笑半当真,要不是你那破密函,老爷用得着担心吴曦派人来杀人灭口吗?要不担心家眷的安全,老爷能把他们连同使唤丫鬟都送走吗?丫鬟不走,老爷我想喝点茶用得着跟你废话这半天吗?为了你那破密函,赶紧沏茶去!
张素芳被安丙一顿抢白,呆了半晌,没好气地说:嘿!还都是本姑娘的不是了!得,不就一杯茶吗?给你沏还不行吗?真是的!
张素芳出门去不一会儿,便提了开水到书房,给安丙沏起茶来。安丙假意看书,却斜睨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些魂不守舍。
姓徐的来干什么?张素芳一边沏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带吴大帅口信。
什么口信?
吴大帅说,要奏请朝廷推举老爷为随军转运使。安丙翻看着铺在书桌上的案卷,淡淡地说。
那,恭喜大人高升咯!张素芳冷笑说。
不再派人来杀人灭口,却奏请朝廷,让老爷官升一级——安丙冷笑连连,欲言又止。
你笑得那么该死做什么?张素芳将沏好的茶递给安丙,没好气地问。
我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安丙呷了口茶说。
人家不再杀你灭口,反而升你的官,也许就是单纯地想收买人心。这是好事,你可以趁机把家眷都接回来,或者买几个使唤丫头服侍你。你搞得这么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好?张素芳献过茶,转到安丙身侧,给他捏起肩膀来。
不好!安丙嘻嘻地笑着,突然一把将张素芳拉进怀里,轻薄地捏了她的小脸蛋一下,我傻啊?把他们都接回来,老爷咋能亲近你这大美人?
安丙临时起意,几乎是不受大脑控制地来了这么一招,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对张素芳如此轻薄。
放开!张素芳突然间被拉进安丙怀里,吓了一跳,加之被无端轻薄,不由又羞又恼,一边挣扎,一边睁圆了大眼发狠。小心姑奶奶一刀宰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
你宰呀!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爷我反正是离死不远的人,干嘛不做个风流鬼?安丙嬉皮笑脸地说着,一手紧紧地抱住张素芳,让她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则在她身上乱摸,一副下流坯子想要霸王硬上弓的样子。
张素芳能在转眼间拿匕首杀死蒙面人,武功自是不弱,然而被安丙一只手抱住,空有一身本事,竟然动弹不得,她使劲挣扎,粉拳毫不客气地击打安丙胸口,都无济于事。最后竟不得不放弃反抗,累得只剩下闭眼大骂:流氓!色鬼!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安丙却突然放了手,将她一把推了开去,哈哈大笑说:老爷啥都不想,只想数数你脸上到底有几颗雀斑!
安丙及时住手,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完成了预谋的动作。虽是临时起意,对张素芳做出了如此轻薄的举动,但在张素芳身上要完成什么动作,却是经过仔细的斟酌的。
呸!老流氓!死色鬼!你家郑氏脸上才有雀斑!张素芳获得了自由,擦着被安丙捏过的脸,双手在安丙轻薄过的地方不住地按压,仿佛担心被安丙摸了什么东西似的,直到她觉得没少一根汗毛,这才愤愤地走出了书房。临出门时,双手使劲,“哐当”的一声,狠狠地将门关上了。她几乎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了门上。
安丙望着张素芳出去的背影,看她气愤愤地关闭书房门,眼神重又回到了迷茫的状态。书房一时间犹如起了大雾一般,安丙眼前一片朦胧。似乎为了看得清晰些,他把紧握成拳的左手伸到了鼻子底下。
千真万确,这就是自己的拳头。安丙牙关紧咬,直咬得脸颊变形,这才缓慢伸开紧握的拳头。五指展开处,手掌里赫然摊着一张折叠成纽扣般大小的纸。安丙展开那张纸,平铺在桌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那一脸凝重的神情,让人顿感悲情而痛苦。
安丙预谋的事情,就是要从张素芳身上取得这一张纸,确切地说,是用另外一张纸换下这一张。这张纸,是徐景望偷捏张素芳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他还清楚的看见,张素芳也递给了徐景望一张纸,尽管那张纸折叠得跟眼前的一样小如纽扣。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安丙不知道该为证实了张素芳的真实身份而庆幸,还是该为此悲哀。他是那么喜欢她,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内心向她敞开,甚至甘愿为他做任何事情,做任何牺牲,可她却是吴曦派来的卧底,是潜伏在他身边的细作。说得难听点,她就是吴曦派来夺他小命的杀手。这样一个女人,他还敢爱下去吗?他还有能力有气魄爱下去吗?
安丙看着桌上的纸发呆,就如老僧入定似的,又仿佛一截木头,神情逐渐呆滞,表情痛苦而怪异。直到安焕回来,推开书房门时的“吱嘎”的响声才把他唤醒。
回来了?安丙慌忙团拢并捏皱纸张,揣进衣兜,眼睛在桌面上四下里看,目光游移不定,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安焕没有看出安丙神情的不寻常,只是一个劲地高兴。他抓过桌上的茶杯,灌了一气茶水说:回来啦!可把我累坏了!
怎么样?东西取回来了吗?安丙皱着眉问。
那能不取回来吗?给!安焕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叠得也只有纽扣大小的纸条,递给安丙。
安丙接过纸条,在手里把玩了好一阵,几次想要打开,却又都放弃了。浓眉紧锁里,安焕总算看出了一点不寻常,小心地问:哥,纸条上写的什么?你怎么知道徐景望身上有这么一张纸条,而且知道放在哪里?没听说你能掐会算啊!
安丙最终没打开纸条看,却问安焕:取纸条的时候,没让徐景望认出你来吧?
安焕笑着说:绝对没有!我找了个要饭的,给了一两银子,买了他的衣服和行头,把脸弄脏,又戴了顶破斗笠,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上去向他要钱,趁他掏钱时顺手牵羊,就把东西给你弄来了,同时又把你给他的纸条放了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嘿嘿!
安丙点了点头,又问:你在什么地方卸的妆?不会是带回家来卸的吧?
安焕得意地笑了:那哪能呢?哥,你就把我想得那么没有心眼儿?我回来卸妆,徐景望要是发现纸条被掉包了,随便找人一问,还不就问到衙门来了?
嗯,这就好!
哥,徐景望这纸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你给他的纸条又写的是什么?安焕问。
安丙苦笑了笑说:难道你没看见吗?哥没打开看!没看怎么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呢?再说了,哥既然不让你看,就肯定是不希望你知道,对不对?
对倒是对,可是——安焕不解,既然你叫我去把纸条取回来,就肯定是你想看啊,可为什么纸条到了你手里,却又不看了呢?
唉!安丙叹了口气,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安焕,有些事情的真相,知道不一定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哥为什么不看,自有哥的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对了,你确实没打开两张纸条看吗?
哥!安焕不满地说,你吩咐过的事,我什么时候没听过?
安丙点点头,好不容易挤出点笑容来:知道你重诺守信!好了,你去休息一下,明天去一趟兴州,带点土特产,替哥感谢一下大帅。
感谢他?吴曦?哥,你没搞错吧?安焕急了。
安焕,人家不但不再派人来追杀咱们,反而让哥官升一级,这是对哥的信任,哥不该感谢一下吗?安丙不悦地说。
可他是——
对!他是哥恩人的儿子,又是哥的顶头上司,这知遇之恩,岂能不报?
安丙打断了安焕的话,朝他使了个脸色。安焕会意,回头看时,见张素芳正端了个针线笸箩走进来,于是笑着说:张姑娘来了?哟,这是要给我哥纳鞋底呀?
给你纳的,喜欢吗?张素芳拿了双半成品鞋底给安焕看,眼睛却恶狠狠地瞪向安丙,某些人想穿本姑娘纳的鞋,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安焕听出了问题所在似的,看了看张素芳,又看了看安丙,拿指头点数着二人笑话起来:听出来了,你们两个,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别瞎说!张素芳拿鞋底拍了安焕一下,不快地说,我们能有啥问题?小心再瞎说本姑娘抽你!说着,高扬手中的鞋底,一副还想抽的样子。
安焕赶紧示弱,一边往门口走去。安丙趁机朝他挥手:赶紧去!别在这里啰嗦!
安焕离开书房时,神秘兮兮地关闭了房门,一脸深意地朝安丙笑。安丙不由苦笑,他知道,安焕笑得暧昧,张素芳可是来者不善。
果然,张素芳见安焕离开,便猛地将笸箩朝书桌上一扔,一手从笸箩里抓出一把剪子,比在自己雪白的脖子上,又像是玩笑又像当真地说:安大人,你是读书人,朝廷命官,应该比谁都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说吧,该对姑奶奶怎样负责?说得好,姑奶奶就放下剪子,说得不好,姑奶奶就死在你面前!
当张素芳把剪刀比在脖子上的时候,安丙便知道自己的算计成功了。他看见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光柱笔直地射向她雪白的脖颈,他能清楚地瞧见她的呼吸搅乱了光柱里飞尘运动的方向。安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捕捉她的呼吸,却听她大声吼了起来: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安丙说:我不是要拿走你的剪刀,我想摸摸你的呼吸,你呼吸乱了。
都是你逼的!张素芳说。
我知道。安丙说,你想老爷咋负责老爷就咋负责,行不?
姑奶奶要你娶我!张群芳说着,双手持剪朝脖子使了使劲,一副不答应就下手的样子。
哎呀!这种事还用拿着剪刀逼么?老爷正求之不得呢!快放下,老爷娶你就是!安丙笑嘻嘻地起身,过来拿张素芳手中的剪子。
张素芳哪里肯信,躲过安丙,继续将剪子架在脖子上:不许嬉皮笑脸!不许靠近姑奶奶!
安丙听话地挠了挠头,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行,不笑,不靠近姑奶奶你!这下总行了吧?
口说无凭,给姑奶奶写个字据。鬼才相信你说的话!张素芳恨恨地说。
安丙呆了呆,警惕地看了看张群芳,笑着提起笔,蘸了墨,铺平一张纸说:这个容易!说吧,怎么写?
张素芳转了转眼珠子说:照婚约的样子写,就说你安大人要明媒正娶张氏群芳!
这个没问题——安丙笑着,提笔正要写,却摇头苦笑说,群芳啊,这个有点难度啊,你看这明媒正娶,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你父母不在大安军,咱俩又没有媒人,名不正言不顺啊!
你的意思是让姑奶奶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进你安家门?你想得也太美了吧?不行!你要不明媒正娶,姑奶奶就死给你看!张素芳剪子再次架在了脖子上。
可这次安丙没容她再成功要挟,一把夺了她的剪子,随手扔在桌子上,又双手一环将她揽在怀里,情意绵绵地俯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便宜老爷吧,不要折腾了!说着,早已刮得干干净净的嘴唇猛地朝张素芳的小嘴凑了上去。张素芳来不及躲闪,被他在双唇上吻了个正着。
张素芳双拳轻捶着安丙厚实的肩膀,一副生气抗拒的样子,然而没几下便“嘤咛”一声,双拳不再捶打,改成环抱安丙的脖子去了。
五十八岁的安丙显然是调情的老手,他一边激情澎湃地拥吻张素芳,将她青春的热烈挑拨起来,欲罢不能,自己却腾出手来,将藏在衣兜里的纸条掏出来,悄悄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接受了纸团的火盆瞬间爆燃,火光熊熊。然而,沉浸在奔涌的激情里的张素芳根本就没发现。她正闭了双眼,潮红了小脸,感受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血液的极速流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