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龚自珍生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彼时中华古典社会的最后一个“盛世”——史称“康乾盛世”——已到尾声。接下来的半个世纪,清国由盛变衰急转直下,直到内忧外患一起爆发,并由此走向毁灭。
梁启超说,十九世纪末期,时代变革之际,向往新学的读书人,几乎人人经历过一段崇拜龚自珍的时期。从传世著作看,龚自珍确实独具慧眼,最早洞察到:帝国已经走在没落的路上。
1815年,他开始写作时政评论系列《乙丙之际箸议》,写成共十一篇。他运用今文经学微言大义、借用历史针砭时弊的笔法,指出:自古以来社会的治理水平,可分为三等:治世、乱世、衰世。
龚自珍说:“所谓衰世就是:文辞似治世,外表形式似治世,言谈笑颜也似治世。颜色黑白间杂非黑即白、其它色彩可以忽略不计了,与治世的质朴相类似;音律混乱而声调不正,变得沉寂无声,类似治世那样平静小有杂音;道路荒废、田界毁坏,似治世那样通达无阻;人们糊糊涂涂地过日子 ,无所思虑,不可能有言语的过失,却像治世时那样对时政没有非议。”(为方便阅读,本文引用的文言有部分翻成现代文、下同,原文见附录第1节)
当时衰世,貌似天下承平的治世,但似是而实非。为何会这样?那是举国上下,时时处处已盛行“装”的功夫。似,当然不是真实,而是假相,人为的做假、虚伪,报喜不报忧、粉饰太平。就像龚自珍青年时期写的另一组评论文章《壬癸之际胎观》(共9篇)所说:“圣人只下断语,不作论证阐明;有智慧的人会作出论证阐明,但对批评者不屑置辩。位高权重的人说:社会上做假不太严重时(可以称作‘小伪’),大家容忍一下,也许有利于安抚人心。但这种 ‘小伪’的做法逐渐会失灵,小伪一定会进化成大伪,堂而皇之成为社会常态。”(附录第2节)
社会常态上演全民装逼,万类噤声,具体怎么装呢?龚自珍总结为五种异相:“口里伪装忠诚。服从禁令伪装敬畏。品德表现伪装真心实意。信仰目标伪装得神圣无上。遵守既成秩序伪装成自觉自愿。”(附录第3节)
龚自珍描述清国败象的作品很多,名篇有《明良论》、《尊史》、《尊隐》等。清国开国只一个半世纪,为何就开始衰落?龚自珍总结规律:每个王朝的灭亡、被新的王朝取而代之,都是因为拘守祖宗陈旧的法令制度,害怕既得利益阶级反对改革,听任祖法自行败落,而等待继起的王朝来改革图治。
他二十三岁时提出:“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耶?”自救自新。与其坐等别人来革自己的命,不如自我革命。
中国历史的改朝换代,无不经过血腥杀夺,旧王朝由于不思变法最终被取而代之。那么,能不能通过主动积极的变法,挣脱这种悲剧呢?龚自珍在距今两个多世纪之前(1815年),就明确提倡“自改革”,不愧为真知的灼见。
贰
龚自珍于1823年写作《阮尚书年谱第一序》,指出“近惟英夷,实及巨诈,拒之则叩关,狎之则蠹国”,提醒国人警惕英国殖民主义。还写出《西域置行省议》,预警当时沙俄帝国的侵略野心。他写给林则徐的名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最早发出抵御外侮的先声。
然而醒世者不免落寞。正如梁启超说,当时“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满朝上下还沉迷在太平盛世的梦幻,腐败无能、麻木无知,任何超前的思维,注定难以定被时人接受。
1817年龚自珍带着诗集、文集各一册,请益于当时文坛名宿王芑孙。王阅后表示不欣赏,劝他“修身慎言,远罪寡过”,指出他的作品“口不择言,动与世忤。”“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
1829年龚自珍考取进士,殿试申论中,他论及政教、用人、治水、治边等方面,效法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提出自己的主张,充满“自改革”理念。朝考,又以《御试安边绥远疏》一文应试,但评卷官大惊失色,不敢把他列为优等,减分的理由,竟然是“楷法不中程”(楷书写法不合考试制度所定规程)。
甚至连他的好友,有时也不能理解他的思想敏锐和措辞激烈。例如《海国图志》著者、近代著名的启蒙思想家魏源(与龚自珍齐名),曾经写信给龚自珍说:“近闻兄酒席谈论,尚有未能择言者,有未能择人者。”警告他:谈论时政不分场合,不看对象,这样做非常危险,出于好朋友的身份希望他痛改前非,“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酒狂非醒后所及悔也。”
——这首《夜坐(其一)》是他的名作之一,写于三十一岁,他内心的凄怆、孤苦,溢于诗行,表达自己命运坎坷,不断抗争又无力改变现实,还不可能像屈原那样写作《天问》叩问苍天(意指清国对言论的控制有甚于屈原时的楚国),只好想象自己穿越青天、飞升广寒宫,邀请仙女嫦娥聆听自己吟诵诗作。
此去东山又北山,
镜中强半尚红颜。
白云出处从无例,
独往人间竟独还。
——《己亥杂诗》之四
少年击剑更吹箫,
剑气萧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
万千哀乐集今朝。
——《己亥杂诗》之九十六
龚自珍有不少这样的作品,仿佛一曲曲独唱,独往独还、苍凉归棹,也许正是先知的宿命。
叁
清朝道光十九年(1839己亥年)。我们知道,这一年,是中国历史巨变的前夜。
是年四月,四十八岁的龚自珍辞官还乡,旅途上,写下游记名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文笔生动逼真,情境描绘细致入微,同时又具有很强的政论风格。
扬州,古称广陵、江都、维扬,位于江苏的中心,长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龚自珍时代已是两千年古都,“天下之盛扬为首”,唐朝以来,号称全国最繁华的都市(手工业和商业),可以说是国运荣枯的缩影。龚自珍重回十九年前(1820)年轻时曾经游览扬州:
“谁能说现在不是太平年代呢?只是窗外游船经过,夜间听不到笙和琵琶的吹奏声,即使有,乐声也不能彻夜响到天明。然而有女子把栀子花蔓作为礼物来向我求书法的,我于是就用书画和首饰与她们互通问候,她们一共有三人。凄恻而绮丽的气氛,缭绕在桥亭游船之间,自己虽然淡泊神定,这一夜也神魂不安,不能自持。”(附录第4节)
然而彩妆里面的破败,终究遮掩不住:“……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圮无存。曩所信宿之西园,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
这年龚自珍先是独自离开居住了二十年的京师,七月回到故乡杭州。九月又北上,接回家眷,于十二月安置在苏州。
两次南北往返,历时八个月,行程九千里,途经冀、鲁、苏、淅四省,他且行且吟,写成大型组诗《己亥杂诗》共三百一十五首,数量超过他传世诗作的一半。
当中编号一百二十五,写于江苏镇江。过路的龚自珍,偶遇盛大的道教仪式“赛玉皇”,兼祭祀风神、雷神。他应道士之请,写下一首“青词”(体裁名称,相当于道教祭典献给天神的祷文):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首华语世界家喻户晓的杰作,与他二十年前刚定居帝都时(1819)写的一组《己卯杂诗》当中的一首《题陶然亭壁》,遥相呼应:
楼阁参差未上灯,
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
忽忽中原暮霭生。
在帝国的太平幻象里,他最先捕捉到衰落的气息、回光返照中处处隐伏的危机,治乱循环,实则既得利益循环,体制运行已成惯性,牢不可破。“中原暮霭生”,隐喻帝国前景不妙,而二十年过去了,“自改革”更加渺望。
龚自珍痛陈弊政的作品,为数不少指向举清廷人事制度的失败、言论控制的严苛,“万马齐喑究可哀”,“避席畏谈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结果是扭曲人性,压制贤良,造成庸才小人得志,有抱负的人却终身不能作为。
同一年(1839)写就的另一名篇《病梅馆记》,在华语世界同样无人不晓:以盆景梅树指喻人才,梅树受到“园丁”残害,隐喻人性被删削、扭曲,而“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嗜病审美观,象征体制的变态、法度的苛刻。可笑一批自甘堕落的“文人画士”,还要趋之若鹜。
文章最后一段写道: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直到辞官那年,龚自珍还寄望力挽狂澜。当然,这与“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样,只能是一缕寄情、愿景,飘渺的幻想。■
附录
原文1: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乙丙之际箸议》)
原文2:圣者语而不论,智者论而不辨。大人曰:天下方安小伪。小伪不可安,不如以大伪明于天下。(同上)
原文3:言伪忠,禁伪教,德伪情,道伪圣,礼伪自然。(《壬癸之际胎观》)
原文4: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澹定,是夕魂摇摇不自持。(《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