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山鬼”即一般所说的山神。

…………

|  壹

高月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脸色有些发红，像一只慵懒的猫。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因为感冒引起了发烧，虽然吃了药，却依然没有彻底康复。后来妻子陶素琴收到老家二叔去世的消息，高明博不放心高月一个人在城里，所以就决定带着她一起回桃源镇。

桃源镇是陶素琴的老家在一片险峻的大山中，交通十分不便利，所以直到几年前国家在这险峻的山崖里凿出了一条公路，镇子才与外界开始慢慢接轨。

这座荒僻的小镇高月小时候去过两三次，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镇漫山遍野的桃林和一层层海浪一样的桃花，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进入桃源山的地界之后，两边的高山越发的陡峭起来，有时候山道会沿山崖挂壁行驶，下面就是1000多米深的悬崖，所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也得老老实实地礼让慢行，一旦车子冲出车道，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一次回桃源镇，处理完你二姥爷的事情后，我们要在那里待上两个月，你爸爸也跟单位提前申请了年假，等你病好了，就你爸爸带你去小河里抓鱼好不好？”陶素琴说道。

“爸爸……”高月的小脑袋有些昏沉，她轻轻地叫道。高明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单位，很少有陪家人的时候，所以这次能回桃源镇，高月虽然没有说，但是心里早已经开心的不得了。

高月有些内向，内心又十分敏感，她虽然很想高明博答应，却不敢说出口，因为怕爸爸不同意。

“我记得这山上有不少山鸡野兔之类的，到时候我带你去打猎，让你见识见识你老爸的厉害！”高明博笑着说道。

“嗯！”高月心里的石头落地，顿时精神了不少，对接下来两个月的生活更是充满了期待。她在电视里看过不少野外生存和荒野挑战的节目，一直都很向往，如果这次能来一场大冒险，那这简直就是一场完美的旅行！她甚至已经想好回到学校怎么跟好朋友讲自己的暑假大冒险了。

果然，每一个安静的小女孩心里都藏着一颗不安静的心。

|  贰

夕阳渐渐隐没，天色暗了下来，他们距离桃源镇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大概晚上八点左右能到达目的地。

忽然，前方有一个白影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高明博赶忙刹车，车子颠簸了几下，最终停在路中间，险之又险地没有撞上那白影，仔细一看，那白影却是一只有成年人高的白鹿，令人诧异的是，这只白鹿的鹿角如同苍劲的树枝一样，向上蜿蜒生长。

“原来是只白鹿！”高明博心有余悸，后背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高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山里的生灵，不免有些好奇，那只白鹿从车边经过，它看了高月一眼，然后从容离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月似乎看到那如同树藤一样的鹿角在瞬间开满了花朵。高月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打开车窗，想要再看一眼，却发现周围空无一物。

高明博重新打火，却发现车子怎么也打不着，显示器一切正常，油表还有大半，车子没有任何故障。

“奇怪了，车子也没什么毛病，怎么就启动不了？”高明博下车检查了一番，依然没有收获。

“妈妈，你看到了吗？刚刚那只鹿是白色的，还有它的角……”高月想告诉陶素琴那只白鹿的角在开花，不过……谁又能相信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陶素琴攥着手，神色有些紧张，她让高月不要说话，自己口中念念有词道：“山神莫怪，桃源镇女陶素琴今日与丈夫高明博、女儿高月一起回家为长辈送终，还请放行让我们回去以尽孝心，若是方才有冒犯之处，还望山神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山里人一般都对某些事物心有忌讳，传说有一种角上会开花的白鹿，据说这种鹿是山神的使者，如果有人对它谦卑，就会得到山神的庇护，而如果冒犯了它，就会招来灾祸。高月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山神河伯之类的神怪，但是那只鹿的角确实在她眼前开出了花朵，难道是幻觉吗？

说来也奇怪，陶素琴向山神祈祷之后，高明博一拧钥匙，车子竟然重新启动了。

“真是奇怪了！”高明博疑惑不已。

然而车子刚起步，还没走出十米的距离，“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重重地砸在了前方的山道中央。算算距离，如果刚才车子不熄火，那巨石正好会砸中他们的车子！

高月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是那只鹿救了他们！

高明博和陶素琴有些惊魂定又庆幸不已，如果车子没有熄火……他们实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石头把路封住了，车子过不去，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在车上过夜了！”高明博说道，到现在他后背依旧冷汗涔涔。

三人回到车上，高明博在和陶素琴聊一些事情，高月安静地坐在后面，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很外，外面就飘起了迷蒙细雨。

“爸爸，你看那里！”忽然高月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的山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在那半山腰，有几点灯火在细雨中摇曳，隐约有一栋房子的轮廓。

“应该是这山里的人家，咱们去那里借宿一晚上。”高明博心中大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过他也有些疑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会有一户人家？不过现在容不得他考虑那么多，晚上山里的温度太低，如果晚上外面的雨势变大，那么在车上过夜就很危险，再加上高月还在发烧，也需要好好休息。

三人沿着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向山腰走去，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终于看清了房子的全貌。

这是一栋很大的房子，飞檐斗拱，青砖灰瓦，四根红漆立柱隔开了七间，红漆已经剥落，露出有些腐烂的木头，中间两扇门是开着的，被山风吹得哐啷作响。这是一座不知修建于哪个朝代的建筑，像是一座祠堂，又像是一座庙，在庙前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荒芜一片，一株粗大的树根盘卧在庙前，像是被一场大火烧成了这般模样，这座建筑看上去早就荒弃了，可是门外却偏偏挂了四只大红灯笼。

真是奇怪了！

|  叁

“看样子这里没有人。”三人穿过丛丛野草，进了大殿，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大殿空荡荡的，只有正当门有一个案台，上面有一个三尺高的神龛，神龛里面是一个凤冠霞帔的女性神像，却是不知道供奉的是黎山老母还是九天玄女。

陶素琴见到神像，顿时知道这是一座山神庙。告罪一声，恭恭敬敬地给神像磕了三个头，这才放心。

外面的雨渐渐地越下越大，幸亏来的时候考虑到有可能在山里过夜，带了三只睡袋过来，不然今天晚上就难熬了。

刚刚走了一段不短的山路，又加上淋了一些雨，高月觉得自己头脑昏昏沉沉的，躺进睡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高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明媚而柔和，透过窗户打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斑，鸟儿在唱歌，外面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茂盛大树，青翠，葱郁。

低头一看，她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张温暖的雕花木床上。

“你醒了啊。”一个柔和的声音让高月回过神来，一个白发的老婆婆走了进来，这老婆婆面容和善，神态怡然，令人十分亲近。

“老婆婆，这里是哪里，我爸爸妈妈呢？”这里虽然老旧，但是却散发着一股干爽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之后木头发出的气味，这座大殿虽然到处都是老旧的痕迹，却令人十分舒服。

“你生病了，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等你的病好了，你自然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孩子，不要害怕。”老婆婆和蔼地笑道。

老婆婆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令人身体和心灵都放松下来。高月乖巧地点点头，她下了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她调皮地跳了几下，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非常轻盈。

“以前有很多孩子都喜欢来这儿玩，他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在大树下荡秋千，在草丛里捉蚂蚱，很热闹，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长大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院子里就少了点人气儿。”老婆婆说道，她看向诺大的院子，有些冷清，有些落寞。

随着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向城里，他们享受着城市里的生活，渐渐地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自己的故乡慢慢遗忘。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守着曾经这片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老婆婆，你不要难过，妈妈说我们会在这山里生活一段时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高月说道，老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孤单，令她觉得很难过。

“孩子，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你能听我唠叨几句，就足够了。”老婆婆微微一笑，很是开心。

这时候，一只白鹿走进了院子，它浑身雪白，头上长着两根如同树根一样苍劲的鹿角，鹿角上还有花朵在盛开，高月一愣，这不是白天见到的那只鹿吗？

“阿芙！”老人轻声叫道，那头白鹿就乖乖地走到老婆婆旁边，用鹿角亲昵地蹭着老人的手。

“老婆婆，这只鹿是您养的？”高月瞪大了眼睛。

“她的名字叫阿芙，这些年多亏了她一直陪着我。”老婆婆说道。

白鹿身上背着两个药篓，药篓里面是满满的草药，高月不知道这些药草有什么用，她只是盯着白鹿鹿角上不断盛开的花朵，好奇不已。

老婆婆将药篓从白鹿背上取下，翻检药草，那只白鹿瞅了高月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院子。

“这是马兰花，味咸、酸、性凉，微苦，清热解毒，这是连翘，也是性凉，可以做清热解毒，还有这个，是鸡头参，对倦怠无力有大用……”老婆婆将药篓子里的药草梳理出来，取了几样放进了一口小石臼中，碾压出了不少绿色汁液，然后她放在一口煎药石锅里，又投放了几味草药，开始慢慢煎熬。

高月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一样，她发现自己有些透明，像是一幅慢慢被橡皮擦去的画。随着身体的淡化，自己的感觉似乎也在消失，她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恐惧和快乐。

“再等一等，药就好了，你的爸爸妈妈还在等着你回去呢，你还没长大，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现在还不是时候，稍微再等一等。”老婆婆摸了摸高月的头，微笑地说道：“你会没事的。”

淡淡的蒸气上升，石锅里的水沸腾了，老婆婆从头上拔下一根白发，放进了石锅中，顿时，一股芬芳的气味弥漫了大殿，高月闻到这股芬芳，顿时精神了不少。

“来，把药喝了吧，喝了之后你的病就好了。”老婆婆盛出药汁，给高月喂了下去。

药汁进入五脏六腑，高月虚幻的身影顿时清晰了，然后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卷进了一个漩涡之中，被虚无的力量撕扯着，她挣扎起来，如同溺水的人一样，终于她像是抓住了什么，下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

|  肆

“小月！小月！你醒了！”陶素琴眼睛红肿，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见到高月醒了过来，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小月，你可把我们吓死了！”高明博扶住妻子，三天以来的担忧和紧张令他们疲倦到了极点。

这是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并不大，床栏雕花，家居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写意的挂画，这里好像影视剧里那些小姐们的闺房一样，所有的摆件都透露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

“爸爸，妈妈，这是哪里？我这是……怎么了？”高月觉得身上使不上劲儿，很是虚弱。

“这里是桃源镇，你二姥爷家，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陶素琴说道。

原来三天前那天晚上高月在睡袋里睡去之后，就开始严重发烧，更是说起了胡话，高明博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带高月去桃源镇看病，没想到第二天起来一看，山道几乎被堵死，而高月也已经神志不清，正当高明博绝望的时候，有个桃源镇的居民上山采药，高月这才得救。

“醒过来了？”一个穿着宽大衣裳的老人走进屋子，他大约有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是很精神，身上也很干净。

“杨医生，快请坐，小月是刚刚醒的，小月，这是杨医生，是他把你治好的，快谢谢杨伯伯！”高明博说道。

“谢谢杨伯伯。”高月说道。

“也别谢我，要感谢的话，就感谢那只白鹿吧！”杨医生说道。

三天前，杨医生大清早刚起来，就看到一只白鹿出现在自家门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圣洁、高贵的生灵，然后那只白鹿见了杨医生，就往山里跑。杨医生预感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就追了过去。就这样，白鹿带着他找到了高明博一家三口。

“冥冥之中自有天佑，感谢山神的指引……”陶素琴虔诚道。

杨医生是位中医，他给高月把了把脉，说道：“按理说烧成那种程度，就是成年人也坚持不过去，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扛了过来，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晚些时候再开个方子，吃几服药就好了。”

“杨医生，真是太谢谢你了！”高明博和陶素琴感激地说道。

“都是我应该做的，对了，你们三天前真的是在那座庙里过夜的吗？”杨医生疑惑地问道。

“是啊，怎么了？”高明博问道。

“没什么，那天之后，我又去那山上找了，结果却没找到，说起来，那座庙与我家还有些渊源……”杨医生说道。

从杨医生的口中，高月知道了那座庙的一些事情，杨医生祖上有位先人曾是一名医生，一辈子救死扶伤，德高望重，所以她去世后，桃源镇的居民就自发地给她修建了一座祠堂，供奉她为这桃源山的山神。

|  伍

60年代正是新思想涌出的时候，镇子里来了一帮人破四旧，他们毁去了大量的古老的时代遗物，这座山神庙自然也没有逃过被毁去的命运，连同那棵和山神庙一同存在了几百年的大树，也都被一并毁去。后来的几十年里，桃源镇的居民渐渐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直到某一天，一个受了重伤的猎人，在山里遇见了那座庙，见到了那位白发的老婆婆，旧时的记忆才又被重新提及。

后来人们想要去寻找这座山神庙，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有人说，这座庙是有灵性的，只有真正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她是桃源镇的山神，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会默默守护着我们，就像这座山一样，几十年几百年不曾改变。”杨医生说道，他写好药方就离开了，因为还有人在等着他去看病。

高月决定将这些秘密埋藏在心底，因为有些事情她说了，也没人会相信。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山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