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川握着粉笔在讲台上密密麻麻地板书了一黑板,傍晚的阳光穿透玻璃打在他身上。我靠在教室后门外的墙上,隔着就这样一间教室的距离,细细打量着这个阔别十多年的老友。
阳光很暖,像是一盆虚无的水泼在身上,我闭上双眼,想着这真是一个适合回想往事的时刻,数亿光年外历经数万年时光倾泻而来的太阳光就这样和回忆的潮一起涌来。
我和大川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小县城里靠近县郊的小村子,破落虽破落,却是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并不富裕的农村小孩整个童年的栖息地。
院里住着的人最开始大多都是靠种庄稼、养猪为生,家里都有几亩菜地,开始时大川爸爸觉得蔬菜吃不完等它在地里老掉坏掉怪可惜的,便在得闲时挑菜去城里卖。几次下来,就赚了好几百块钱,川爸觉得城里卖菜有利可图,便叫上自己的好兄弟杨子他爸一起准备专门靠去城里卖菜养家糊口。
可能是因为农村人看起来比较实诚,也可能是他们的菜看起来很新鲜,大川他爸和杨子他爸的菜摊很受欢迎,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于是两人就分开在不同的地方开始卖起菜来。
后来生意逐渐做大,他们开始在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进菜来卖,家里的妻子也加入进来。
大川和杨子都还小,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就被顺带去了摊前方便照顾。杨子妈妈发现,城里人都很喜欢农村人自己种的菜,说是绿色营养。所以,当有人问到这是不是自家种的菜时,杨子妈妈总是笑得看起来很憨厚,说:“是啊是啊,都是自家种的,没有用过肥料,营养着呢!”这招百试百灵,杨子他家的菜因此卖的很好。
杨子妈妈可能是忘掉了自己带在身边的年龄还小的杨子,也低估了刚上幼儿园的孩子表现自己所学到的漂亮老师教的要诚实守信的优良品质的迫切愿望。在某一次又有人问到蔬菜是不是自家种的的时候,杨子比妈妈先一步回答了,“阿姨阿姨不是的,这不是我们自己种的,是在有个大市场买的哦,那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菜呢!”杨子妈妈一脸尴笑,顾客看看就走了,杨子妈妈并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责备杨子,继续张罗着卖菜。
那天回到家后,杨子妈妈胖揍了几下杨子的屁股,叫杨子不要多话,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自己好好读书就行了。可杨子不服啊,哭着嚎:“老师说了不能撒谎,那明明就不是我们自己种的菜,为什么要说是自己种的?”杨子妈妈很冒火:“你以为菜好卖啊?不这样说怎么卖出去?不这样说你又哪里来的学费、哪里来的零食?不这样说你吃什么喝什么?以后不准再这样说了,幸亏没有碰上什么熟客,不然以后还怎么卖出去菜!”
那个时候,准备去找杨子玩的我和大川听到了这一幕,都被杨子的大哭声震到了。杨子抽抽搭搭的啜泣声还在隐隐约约地响起,外面的夕阳如血,似乎是在为杨子而悲戚,又像是什么东西猛然之间碎裂了,又觉醒了。
那之后,杨子变化挺大的。他变得没有那么爱笑了,没有那么活泼也没那么爱说了。他渐渐趋于沉默,仿佛是孙悟空的逆出生过程,从一只顽猴变成了一颗石头……
“叮叮叮”,一群孩子吵闹着狂奔出来,我收起斜倚着的身子,站正,扭了扭脖子。肩膀被人拍了拍,我回过头,大川笑得很开心,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时光,笑容纯粹得像个小孩。
“哥们儿,走,咱去吃啥?”他排着我的肩往前走,好像是真饿着了。
我哭笑不得地取笑他,“你是饿疯了吗?还是说,你真的那么尽职尽业当了你学生的精神食粮!”
“哎呀,我跟你说,以前没体会,现在自己当了老师,才发现是真累,这群孩子,比我们当年还皮,一个二个精得跟个猴儿似的,如果有天我秃发了,绝对是爱岗敬业造成的。”
我们说笑着,在一家路边摊点了啤酒白酒和下酒菜。
白烟升腾,夜晚才刚刚到来。
大川喝的有点多,看着像是醉了,嘻嘻地笑起来。他仰头喝下那满满一杯酒,似乎想要看清我但又有点力不从心。
我夺过他边上的酒叫他不要喝了,他又笑了,笑得有点苦涩。
大川低下头,用筷子戳着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你说,杨子那家伙在美国过得好吗?”
“应该是还挺不错的,毕竟人家是个大律师嘛,待遇肯定不会差。”
大川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朦胧一片,像是穿过了几十年的岁月风尘。“你还记得那天我们看到杨子被他妈妈打吗?其实我爸妈也是那么说的,说菜是自家种的,我当时沉默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怂啊?不过我是真没杨子那么敢。”
他拿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继续说,“那个时候我还在笑杨子傻不拉几的,可是现在回头看,他不是傻。高考完后他还不知道成绩,我问他想考什么学校,他说政法类或者军校警校吧。我还说他挺有大志的,我就准备考个老师或者以后当个公务员算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正大光明。呵呵,其实想想杨子现在的成就和他的坚持是分不开的,他按着老师说的做个诚实的孩子却被揍了,你是不是也以为他以后会走歪,像是小说里面那种因为小时候引导不当而去混迹社会?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人的品性好像真的是骨血里的,他知道现实生活中无力一直正直、一直不说假话,就选一个最需要正直诚信、最需要良心的职业来成全自己的坚持。你看,他是不是比我们很多人都活得潇洒得多?很多人阿谀奉承地说着假话窝囊着,他却可以说着真话还可以当个英雄一样的人物。”
他轻轻半合上眼皮,盯着酒杯里在灯光照耀下闪烁的光影,刘海有点长了,遮住了他的一半眼睛。
“其实,我很羡慕他,能够一直这么真。你看,他不就像巴斯德当年装在鹅颈瓶里的那肉汤吗,许多年过去,还是没有变质。我们这些人啊,不是在空气中坏掉了,就是被社会这个大胃王给吃掉哩。”
夜还没有很深,旧的一天还没结束,新的一天也还没来。夜市摊前的白烟还在飘着,遗憾的,雀跃的,所有情绪都随白烟飘起,再一一消散。
大川喝高了趴在桌上,夜市依旧热闹着,灯火宣明。我的脑子里却只回放着那一句话——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正大光明地光明正大。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还差一刻钟到零点。新的一天快到了,天快亮了,正大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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