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本書最後劃線的句子是這樣的: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到:少年去遊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合上這本小說,福貴的身影突然變得偉岸了起來,不再是那個乾枯的,黝黑的,雙腳沾滿泥土的老人,他的背影隨著夕陽西下,仿佛一輪明月升到了天空,照亮了這篇骯髒不堪的土地。我始終相信,經歷了那幾十年來的人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福貴的影子,福貴不會只是那一人一牛,人人都是福貴,福貴就是人人。他們的信仰不再是那打著共產主義旗號下的個人極權主義崇拜,福貴們的信仰只有一個:活著。
所以說這本小說名字取得好。于華先生在自序里這樣說道:
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
沒看完小說以前,乍讀這句話,我會覺得余先生有點矯情,不就是說了一個面對悲慘的現實而努力生活下去的故事嗎,何至於高尚。讀完小說,再讀這句話,確實高尚,高尚在那不可說的信仰。之前的我很喜歡一句話,生活,生活,生下來,活下去,我覺得這句話已經夠出世,夠佛系了,中國文字的偉大與美感就在於我們永遠能找到一個更平凡卻更有力量的文字。相較於活著二字,生活還有一種因為我被生下來了,所以我要活下去的入世感覺,而活著二字,只是一種狀態,沒有任何的前因後果,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成了現在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未來的我要變成什麼樣,我只知道我還活著,或許明天就不在了,我也不怕,只因為我現在還只是活著。
我想,這就是福貴在和小說里第一個“我”講自己一生故事時候的感受。福貴的一生就是福貴自己在小說結尾唱的詞,少年去遊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我想,小說里福貴真正的的變化是在龍二被槍斃的那天對他說的話。
龍二從我身邊走過時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沒認出我來,可走了幾步他硬是回過頭來,哭著鼻子對我喊道: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那之後的福貴對自己說:這下可要好好活了。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分了。
都說否極泰來,卻更多是泰極丕來,六十四卦里泰卦在前,否卦在後,這種定律下一旦小說里的主人公想好好改變自己,往往就是這部小說的轉折開始。福貴的家人們,有慶,鳳霞,家珍,二喜,苦根都死了,且他們的死都很靜,就像別人小說里一個沒有重要戲份的旁觀者死了一樣,也沒有“這是我的黨費”私的英雄式死亡,只是很平靜的死了,寥寥數字就死了,這也是這本小說高尚的地方。任你做了再多的好事,為人多麼的平易近人,充滿愛心,在面對死亡這兩個字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最後都只想紙扎成的狗一樣用完就被拋棄了。
福貴就這樣被剩下來“活著”了。小說的敘事方式是一個去民間采風的“我”和福貴的“我”之間的對話,在小說推進過程兩個“我”面對面的時候,福貴的總是面帶著笑容,他沒有對這個世界有任何抱怨,或者說他明白了任何的抱怨都是徒勞,任何活著兩字以外的事情都是徒勞。他們間的第一次對話是這樣開始的,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佈滿田間的小道。
小說的最後,也是類似這樣的文字,前後呼應。從一開始到最後,那頭耕地的老牛就和福貴物我兩化了,福貴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開心,有家珍,有慶,鳳霞,二喜,苦根陪著,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不在乎什麼福分;老牛卻只有那一頭老牛而已,每天就是耕地,活著,活著,耕地,不用去管那什麼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
只有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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