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此书最关键的章节是第五回和第六回。第五回其实是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的真正开头。在小说开始时,贾宝玉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叫做太虚幻境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一些大柜子,柜子有很多抽屉。他一一打开抽屉,在每个抽屉里都会看到一张画,旁边写有几句诗。那些诗,是他一生中碰到的女性的命运。《红楼梦》这部小说结构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把故事结局放到前面来写。很多朋友在人生彷徨的时刻,常常会到庙里抽一支签。这支签告诉你一生会碰到的事情。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的签都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人对命运的依靠,好像永远没办法完全消除,因为这是对未知事物的一种好奇,谁都很想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像在台湾,好多人会在早上买一份报纸,去看十二个星座及其近期的运势。看了以后你也很难说它对你毫无影响,虽然你只是觉得好玩才看看。你会发现所有关于运势的东西,不管是十二星座,还是你在庙里抽的签,都有一点模棱两可。抽签的人常常觉得很准,那是因为对签你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
贾宝玉打开的抽屉里的判词,就是判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词句,而这些判词都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我们知道判词写的是谁,但不能完全理解很多句子真正的意思。比如“一从二令三人木”,这跟谜语一样。搞红学的人一直在猜测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学者的谜底能够真正让人信服。可即使没有猜出来,也知道这是王熙凤的判词。有人认为,人跟木加起来是一个“休”字,就说是她最后被贾琏休了。古代女子被休就是被婆家赶出去,是很惨的事。但是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曹雪芹留下很多千古难解的谜,有点像我们在庙里抽的签,你永远不知道它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而它的精彩也在这里。
小说大结局全部在第五回,如果你想知道《红楼梦》中每一个人的命运,你就要不断回到第五回来看。因为那些诗已经放在那里,你会去印证。就像你在庙里求的签,可能是十年前抽的,你会一直放在抽屉里,隔一阵子拿出来看一看,看到底对还是不对。诗跟生命之间的印证关系全部在第五回当中。除了判词,还有十四支曲子。这十四支曲子也是讲书中最重要女性的命运(十四支是指包括了《红楼梦引子》和《收尾·飞鸟各投林》)。《红楼梦》里有一个名称叫“金陵十二钗”,指十二个最重要的女子,她们是贾家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巧姐、李纨,还有秦可卿、妙玉。有趣的是,不是一人一首判词,林黛玉和薛宝钗一直在同一首判词里。“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挂中林带玉”,用一个倒读的方法把林黛玉名字放进去了。“雪”一直是薛的谐音,在《红楼梦》当中所有提到雪的部分,都在影射薛家,“金钗雪里埋”讲的是薛宝钗。可它们是同一首诗,是不是作者觉得林黛玉和薛宝钗不是两个人,而是同一个人?或者,对于作者来讲,他一生当中最难以忘怀的两个女性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如何选择是一个难题,选择一个,对于另外一个将是很大的遗憾,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典范。
我觉得作者触到了生命的本质,这个本质是存在于我们的潜意识里的,是我们从来都不敢说的。你会发现你的一生中,当你决定跟一个人结婚的时候,其实对另外的人可能就是遗憾。《红楼梦》中隐含着很奇特的意思,是说人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遗憾。对作者来讲,人世间的美好幸福是不能全得的。有所取,就有所舍;有所得,就有所失。林黛玉和薛宝钗一直是很有趣的象征,好像两人合在一起才是完美,如果她们是两个人,就永远不完美。所以在作者幻想的世界里,在判词当中,她们变成了合在一起的生命形态。不管是判词还是《红楼梦》的十四支曲子,林黛玉和薛宝钗一直是一个特例,这是需要注意的一个现象。
第二个要注意的现象是,如果说《红楼梦》是十二金钗每个人有一首判词,每一个人有一首曲子,就不会有十四支曲子。《红楼梦》的十四支曲子并不是完全在写个人。譬如最后一支曲子明显讲到“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前世欠别人命,这一辈子要把这个命还掉,前世欠眼泪,这一世要把眼泪全部流完,这当然是讲林黛玉的故事。最后讲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里写的不是任何个体,而是写这个小说里所有人的下场。所有人来这一世,不管争名还是夺利,最后都会走,作者用了一个近似于老庄的写法,告诉我们人世间所有的繁华到最后都是空忙一场。
第五回要一看再看,以后读到后面任何一章你都翻回来去印证第五回的结局。一部小说一开始就把结局告诉读者,这很冒险,因为如果知道结局,读者很可能就不想看下去了。可《红楼梦》告诉我们,结局不是最重要的,人怎么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结局才重要。
生命结局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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