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端倪
“没想到这次的疫情这般严峻,感觉要变成持久战了。”谢昭摘掉口罩,舀了一口米。
“是啊,好在苦尽甘来,最艰难的时候总算是熬过来了,我听说有些地方的援鄂医护人员已经开始计划返程了。”陆沐清啃着馍片,喝着蛋花汤。两个小护士挤在护士站办公桌的一角,就着小菜吃午饭。
“对了,沐清,你知道咱门诊部的排班情况吗?我有个表哥,老喊着耳朵疼,就是那种阵痛,想来医院看看,我想着疫情期间,不叫他到处乱跑,让他等等,结果从过年拖到年后,从年后拖到现在,都拖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好转,我想带他去门诊部看看。”
“拖了这么久?你可真行啊,你这不是坑你哥嘛?”陆沐清夹了点土豆丝,又大大咧咧说道:“能忍这么久估计也没啥大问题,至少肯定不是中耳炎,要不然早就住院了。”
谢昭的眼皮跳了跳,含糊道:“我想着可能也没啥毛病,就想带他咨询问问看。”
“那你直接把你哥带到住院部,找咱刘主任看看不就成了?要说医术,耳鼻喉科就找咱刘主任。”
“我这不是想着还是门诊方便些嘛,而且门诊部有蛮多理疗器械,可以叫我哥试试看。”谢昭这话说得轻快自然,把话题往门诊部上引去,看似无意,实则意味深长。
“这你也信?什么破理疗?你是不是傻啊亏你自己还是医护人员呢!”陆沐清翻了个白眼,跟看傻瓜似的看着谢昭。
“我这不是看咱五官科也会给住院的病人开理疗叫他们去门诊做嘛,我没在门诊待过,不太清楚状况,老是听他们说什么照红光啊,雾化啊,磁热啊什么的。”
陆沐清叹了口气,心想还真是又一个傻瓜,干这行还能被这行所骗,这智商怎么混啊,罢了罢了,姐今天跟你科普科普。“趁这会大家都不在,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谢昭闻言,一副求知欲爆棚的样子,赶忙凑近陆沐清,听她讲悄悄话:“咱们医院好多门诊科室都外包了,五官科门诊部最黑了,千万别去啊我跟你讲,出事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
“啊?”谢昭表现出一脸惊奇,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什么情况啊?”
“你想啊,一般人头疼脑热的吃点药也就行了,不去管它都没关系,但是感官上的东西,那可是相当容易被胡诌啊,五官科恰恰是人们最常去咨询的诊室。别说你了,就我们家那熊孩子,我小表弟,眼睛里进个飞虫都要往医院跑,我姨妈觉得我在拖东就来咱们医院看,完了她还专程来找我跟我说医生叫我小表弟做眼部理疗,亏得我知情,赶紧阻拦,要不然又一个白花冤枉钱的。那些个什么理疗,都是他娘的瞎扯淡。眼科还好,门诊部不至于随便动刀动枪的,我听说耳鼻喉科有个变态叫王朝广,动不动就给人来穿刺。”
谢昭怔住了,手里的汤勺直直落在汤碗里,她赶紧舀了一勺蛋花汤,就着陆沐清的话锋装作似懂非懂地问道:“穿刺?那不是咱耳鼻喉常规的治疗方式吗?”
“是常规啊,但问题是人家的鼻子和耳朵好好的,你说动不动给人来穿刺干嘛啊?给人穿刺弄出伤口来完了再拉人理疗,这多缺德啊!你是不知道,前两天我去门诊部给科主任送资料,又看到一个大叔鼻腔被打烂了,又是那个王朝广接的诊。”
“啊?有这种事情?这个叫王朝广的还真是有毒!”
“对,去年打烂一个农民大伯的鼻子,今年打烂一个工人大叔的鼻子,你说缺德不缺德?”
“那,岂不是还有鼓膜被打烂的?”
“那可不!还有我之前值夜班时听说过一件事,你也知道,经常是我和秦冰搭班,我和秦医生聊天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过,四年多前,也就是他刚入职那会,门诊部那家伙,给一好好的姑娘双耳穿刺,然后穿刺之后那姑娘就双耳发炎充血水肿,之后出现了很大的脑鸣音。”
“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谢昭表现得又惊又惧,“后来呢,那姑娘呢?没有找门诊部说理吗?”
“有啊,正是因为王朝广说给她找科主任会诊啊,科主任当时在住院部值班,所以那姑娘被带到住院部了,秦医生在场,看了那姑娘没打穿刺前的耳内窥镜片,根本就是正常的。”陆沐清从嘴里吐出一片辣椒片,拿纸巾擦了擦手。
“那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啊?”
“推呗!还能怎么办,那姑娘本身就是因为轻微耳鸣来咨询的,然后王朝广说什么她鼻炎引发咽鼓管堵住了,什么鼓膜内陷,给她做了各种治疗和理疗,结果直接把人家打成重度脑鸣。完了死不要脸说人家体质有问题,说别人打了都没事所以不能说是打针的问题,说什么那姑娘本来就是因为耳鸣来的,说她本来就有病、什么病情是在发展中的,说什么她这叫病情加剧。总之就是各种屁话推脱。”
“这么无耻!”谢昭一副毁三观的表情,盯着陆沐清看去。
“还有更无耻的呢。主要我觉得吧,那姑娘也是傻啊,根本不知道鼓膜内陷压根不是病,也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自己的鼻子、耳朵本来就是好好的,更不知道打的是激素,有风险,然后她就被咱科主任跟那个王朝广一唱一和给忽悠了,他们还把神经内科的医生给她请来,李胜迪,就那前些天刚评上新职称的神内主任,李胜迪和咱科主任一起推说她精神焦虑,还叫她去五院、就咱郊区那精神病院看看,你说恶毒不?”
“卧槽!”谢昭没忍住,直接骂了出来。
“别激动别激动,看你都喷饭了,跟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反应也差不多,我当时直接对着秦医生说了句‘日了狗了’,秦医生那会也很无奈啊,他刚入职,在科主任面前根本无法插话。秦医生说他后来跟着那个姑娘出去了,叫那姑娘赶紧再去其他医院看看。再后来那姑娘没有再来过了。自打我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对咱耳鼻喉科主任‘刮目相看’了,讲真,有时候是得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陆沐清不知道的是,她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谢昭视作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姐姐,林鸳。陆沐清更不知道的是,后来那个姑娘因此遭遇了更加悲惨的事情,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谢昭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双手在发颤发抖,可是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因为她还需要知道更多的真相:“那个王朝广,凭一己之力出了这么多事,咱们医院都不管管吗?”
“管啥呀,又没闹出人命,医院怎么会管啊!”
“他莫不是有背景?”
“屁背景,要说背景,那也是王向远蹭他的背景。”
“王向远?啥情况?”
陆沐清看着谢昭一副吃瓜群众的表情,忍不住继续跟她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王向远是王朝广的堂弟。知道他王朝广为啥从不在咱住院部值班吗?因为他不是编内医生,他就是耳鼻喉门诊部的外聘坐诊医生。估计王向远医生能弄到编制,王朝广出了不少力气,因为王朝广可是最给咱医院赚钱的聘任医生之一了。我告诉你,我观察过,人多的时候,一天有四五十号人,每个人种种检查种种治疗种种理疗,少说也得花个一两千块,有的人做完几天理疗还继续接着被坑,被坑掉几千块的大有人在。你想想啊,现在是疫情期间,我们排班刚正常化不久,就前两天我送资料的时候,他那个诊室就有好几个人排队了。如果一天四五十号人,每个人花掉一千五,那就是六七万,如果一天一二十号人,那也有两三万的收入。全国人民都在抗疫,估计王朝广非常郁闷,因为这变成了他医疗营销的淡季。”
“怪不得,怪不得医院不管!真是摇钱树。”
“那可不,只要这棵摇钱树没给人砸死,他就不停地摇啊摇、转啊转、坐等结金币呗。”陆沐清到底是个机灵鬼,就连讽刺人起来都别有一番风味。
“我就纳闷了,难道就没有人发觉自己被骗然后去投诉他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个接一个入坑呢?”
“投诉的人海了去了,但是没用啊,抓不到实处啊,除非他是个高官然后他自己被坑了可是这种可能性太低了,高官肯定不会来咱医院。至于这源源不断入坑的人啊,这个时候就充分体现了百度的重要性,百度一下,你就知道,然而问题是,谁去医院前还会百度百度这家医院的这个科室有没有人投诉啊?”
谢昭点点头,觉得陆沐清说得十分有理,“那,前两天那个大叔,没有跟王朝广干架吗?”
“你想啥呢傻姑娘,且不说现在是疫情期间,人们对于咱们医护人员评价普遍颇高,就算是平日里,大多数人看见有人在跟医生吵架,也不会觉得是医生的问题。再说了,这几桩袭医案一出,动不动就可以给你扣个医闹的帽子,你觉得那大叔一个人,咱楼下保安立马就跑上来,这架怎么吵啊?说白了就一句话,一个人怎么对抗一整家医院啊?”
“那,那些被打出事了的人,就没有人去告他吗?”
“告要有证据,他王朝广只消一句‘我的治疗没有错’,你觉得哪个医生会多管闲事站出来举证说这个混蛋治疗有误把别人害惨了?”见谢昭瞠目,陆沐清问道:“这很难理解吗?傻姑娘!举个例子,假如我们都是老师,完了有个老师非常无耻,收了学生家里的钱还体罚学生,可是没有证据表明那个学生受到了伤害,你说我们能站出来对所有人说他很无耻吗?”
“而且,”陆沐清继续说道:“医疗官司还要讲究鉴定,没有给人打成伤残,很难立案的。你说那老伯那大叔鼻腔被打烂了,还能鉴定一下,但问题是,他有那闲钱去打官司还不如找家好医院把鼻腔修复了呢。还有那姑娘,耳脑神经很明显因为激素受损了,但是这个根本鉴定不出来,就只能吃哑巴亏了。我相信不会有人傻里巴叽地站出来指证说那个王朝广是个混账,把人没病的好姑娘给生生治出毛病来了。”
“是啊,同行怎么能指证同行呢?”谢昭苦笑。
“更何况啊!”陆沐清慨叹,“我们这个行业,还有其更为特殊的一面所在。”
“你是指医患关系吗?”
“对啊,任何有创治疗我觉得都是有风险的。假如你是个正义的医生,如果你站出来指证他王朝广是错误的,那么倘若有一天,你的病人,因为你的有创治疗出了事,你该怎么办?哪怕你的病人是真的有病,然后需要做手术,手术失败了,病人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你说你是推脱呢还是勇于承担呢?”
谢昭沉默了,没有回答陆沐清的问题。半晌之后,她说:“我觉得,把没病的人生生治出毛病来,和本身确实需要接受有创治疗、治疗后出事的,这是两种情况,前者应当追究其医疗伤害罪,后者才是医患关系的范畴。”
“傻姑娘,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容得下人去诉说啊?是是非非哪里会有人跟你分辨啊?”陆沐清收拾了碗筷,“不说了,一会人多起来了,特别是那谁,在她面前千万别多说话啊。”
谢昭知道,陆沐清是在提醒她,于是点头微笑,戴上口罩表示自己坚决闭嘴。陆沐清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然后把口罩贴到了嘴上。
傍晚六点钟,谢昭下班回到出租屋,见丛央在厨房里炒菜,便没有吱声。她走到阳台,抽了支玉溪,烟气很快便在狭小的台间蔓延开来。一支玉溪燃尽,另一支又被点燃。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丛央走向阳台,讶异极了。
“阿鸳姐姐去世之后学会的。”
“喝酒也是那个时候?”
谢昭没有吭声。
“你知道的,我从不抽烟,因为阿鸳。”
谢昭抬眼,眉眼间似乎弥漫着烟雾,“所以呢?”
“小昭,无论怎样,你要爱惜自己。”
“不过是抽两支烟罢了,无关紧要。你不是说过,在巴黎街头,还会有外国女郎找你要烟吗?”
“那是因为巴黎烟贵,那些人以为亚裔从国内带的烟便宜。可是我没有烟,也不会给别人烟抽。”
谢昭把手中的玉溪灭了,“好吧,不抽了,我们说正事吧。”
丛央把晚饭摆好,替谢昭拉开了椅子。谢昭并没有直接坐到餐椅上,而是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打开之后放在餐桌上。“这一个多月来,我摸清了他们五官科住院部的一些情况。也大致知道他们耳鼻喉科的成员组成了。就我目前知道的,拖东医院耳鼻喉科科主任王俊周,为人圆滑,兼任省科技大学医学系耳鼻喉科讲师;副主任医师刘迎军,出身军医,为人正直,也是科大客座讲师;副主任医师王向远,心眼不算坏,但是医术实在不敢恭维,是王朝广的堂弟;管床医师秦冰,和你是校友,新郑大学的研究生,在阿鸳姐姐出事那年入职,直觉上是个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医师李凡,从前在二院实习过,研究生毕业来到拖东医院工作两年了。这些人都有编制。刘迎军和秦冰是住院部医生,与门诊部无关。王俊周、王向远、李凡平日里会换班到门诊部。王俊周一星期大概有一个上午、两个下午在门诊部坐诊,其余时间在住院部或者做手术,一星期在住院部值一次夜班。王向远每四天在住院部值一次夜班,每三天在住院部值一次白班,大概每两天往门诊部坐诊一天。李凡一星期在住院部值一次白班一次夜班,其他时间都在门诊部坐诊。”谢昭拿起啤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继续说道:“拖东医院耳鼻喉科门诊部里有个别聘任医师,签合同的那种,最赚钱的是王朝广,因为他是个‘劳模’,每周工作六天从早到晚,坑人不倦。据我推测,打穿刺的那个医师恐怕也是他们外包科室聘任的,正规与否我不知道,但是能三番五次给人打出事,我是真的怀疑他的医师资格证是怎么拿到手的。还有负责理疗的几个护师,八成也不全是有编的。这几个人串在一起,就组成了利益小团队,分工明确。门诊部的情况,一方面是从陆沐清那里得知的,一方面是我去过几次观察推测出来的,更具体的还需要我深入其中才能知晓。我打算想个法子,调到门诊部去。”
“可是这些,跟当年阿鸳——”丛央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就被谢昭打断了,“陆沐清告诉我,秦冰曾和她聊起过门诊部的一件往事。秦冰说他刚入职那年,有个姑娘双耳检查是正常的,被王朝广以鼓膜内陷为由打了双耳穿刺,然后双侧出现了很大的脑鸣音。后来王朝广、王俊周联合神经内科的一个叫作李胜迪的医师,把她给哄骗走了。那姑娘根本就不知道,鼓膜内陷压根不是病。”
“你是说,那个姑娘就是阿鸳?”
“我清清楚楚记得,当年阿鸳姐姐的病历本上,前面两页是王朝广写的鼻炎、轻微耳鸣,耳鸣病情加重、继续进行理疗的记录,之后就是王俊周、李胜迪所下的‘精神焦虑’诊断。那个时候门诊部还会给开纸本病历,阿鸳姐姐保存了下来,所以我们能够看到。而现在,门诊部基本都是电子病历了,王朝广想怎么诊断别人有病,我们都不知道。不过他怎样治其他人,跟我们都没太大关系,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总是给没毛病的人打穿刺,阿鸳姐姐好好的双耳,根本就不该给打穿刺、承受外伤、注入激素。”谢昭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把啤酒瓶捏扁。
丛央沉默了,他忽然意识到,他是答应谢昭一同调查此事,可是他一直在犯一个错误,一个关于人性的错误,那就是,他和阿鸳一样,总是下意识地把其他人都想得太好了,所以他一直认为阿鸳的耳朵可能是个医疗事故、阿鸳是间接被害的。现在他突然明白,这世间真的有人,披着白大褂,把没病的人硬说有病,给人活生生治出病来。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多了去了。可是如果这个人,披上了白大褂,那就真的很可怕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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