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一

      早晨，橙黄的阳光从窗外抖落到我翻开的数学课本上。我半个身子浸润在柔软的光和热中，真暖和啊，我边想着，把头更深地埋进围巾里，我喜欢衣物淡淡的香味。旁边阿诚写字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耳中。“别逼我！”林宇的叫声尖锐地冲破耳膜。我看见泛着寒光的匕首从我眼前闪过……我猛然睁开眼，杯子里的茶已经没有热气了，几朵菊花娇艳地舒展着。

      “已经十点了”，阿诚抬起头说。

        “睡了这么久啊，你怎么不叫我。”我撑着脸半睁着眼睛看着他。

        “我看你最近有点累，虽然月考快到了，你也不用这么努力嘛”阿诚担心地看着我。我望着他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的是我疲倦的身影，我也觉得最近熬夜太多，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我先回去了”

        “你没事吧”

        “没事”

        拖着身子走出教室，阳光有些刺眼。红色的落叶松针铺满了青石路，一个人影渐进，是袁木。她是我们班的班主任，留着干练的短发，脸却很小。尽管她一直想装作威严的样子，但眼镜后面遮不住的无奈和宠爱的目光却让学生愈发大胆。“彦辰，才去自习的吗”袁木微笑着说。“嗯，老师好”我低声回答，眼神躲闪着，不自觉的看向别处。“考试加油哦，好好复习。”“嗯，好”我随口答应，急匆匆走回宿舍，关上门，直直倒在床上。林宇疑惑的目光重又浮现，挥之不去。

        啪嗒，被我扔在床头的手机掉进了床与墙之间的缝隙。我伸出手在狭窄的间隙里胡乱摸索着，突然，我的手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二

        彦辰同学还是对我很冷淡，我边走边想。一年前从报社辞职后，顺遂母亲的心愿，我回到家乡的中学当了老师。虽然不是我的理想，但我还是对这份工作怀着很大的热情。但是一个叫林宇的学生却让我十分头疼，他和彦辰分别是班上的第一和第二名，但林宇的纪律表现却比彦辰差很多。他性格孤僻，与班上同学多有不和，开学的第二周，我就从他的抽屉里搜出了一整包烟。我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这是你买的吗”我很严厉地问。他沉默半晌，忽而很坚定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他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回答甚至没有一丝情感的变化，冷静得使我惊讶，我开始有些慌乱，于是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但他却一言不发。

        本想将此事压住，但消息还是传到了教务主任那里，第二天，林宇被通报批评。

        我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

                                三

        那是一个黑色日记本，封面是皮质的，上面沾满了灰尘，扉页上的名字让我心跳猛烈地加快，是林宇的。

        他的日记本怎么会在这里，我好奇的随手翻开中间的一页，只有一句话。

        “第四次，我清楚，我会被他们杀死。”

        一年前的记忆骤然复活。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谁，林宇是典型的学霸，我承认不管我再怎么拼命追赶，也绝无可能超过他。他早起晚归，即使冬天也是如此，宿舍的人对此意见很大，但更多的是因为嫉妒。他上铺的郝东和宿舍的另外两人故意在洗漱时，用他的被单甚至枕头擦脚。林宇曾涨红了脸责问，却被郝东狠狠扇了几耳光。

        我又急忙往前翻到第一页

                    2015年9月11日

        昨天早读结束后，郝东正准备去厕所，我偷瞟了一眼，果然，他的袖子里藏着一包烟。突然，袁木老师迎面走了进来，宣布进行安全检查。郝东慌了神，这家伙，我飞快地从他手里抢过烟盒，塞进了我的抽屉。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

      “为什么他要……”我疑惑地翻过一页。

我被叫去了办公室，但袁木老师的责问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胜利了。我帮郝东躲过一劫，我抛出的橄榄枝将说服我的敌人。他会感到愧疚，这是我想要的，我受惩罚越重，我就越有恃无恐……

        一直到夕阳在地上投射出橘色的方块，我才放下日记本，久久地凝视一旁空空的床位，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屋子真闷，我把日记本放进包里，抓起围巾，快步走出了宿舍。

                                四

      “老师”我站在办公室门外，探头看着袁木。

      “是彦辰啊，进来吧，有什么事吗”

      我在袁木的办公桌前站定，一丛白色的水仙开得极为鲜艳。

      “我想问问老师关于林宇同学的事”

      “哦，林宇啊”袁木的脸色暗淡下来。

      “你想问什么”

      “林宇是一个什么样的同学呢”

        “这你应该比我清楚，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不，我想知道老师眼中的他，因为林宇他，其实很在乎老师的看法”

        “是吗？我可没觉得，不过我也想和你聊聊。”袁木指指身旁，让我坐在一把靠背椅上。

        “那次通报批评之后，我又找林宇谈了几次，他的态度比之前好多了，我了解到他是单亲家庭，这你应该知道，所以他这次犯错也不能全怪他。我相信林宇不是一个顽固的孩子，事实上，他也的确在其他方面表现得都很优秀，也变得越来越听话，直到那一天……”

      “他没有对老师说什么吗”

        “没有……嗯……对了，有一次我正辅导他的作业，但他老是心不在焉，我只好让他走了，他走出门又忽然转身，直瞪瞪地盯着我，‘老师，你相信我吗？’他说。我愣住了，他又呆呆地看了我几秒，转身快速地离开了。”

        “这样啊”我不禁喃喃道。

        “我实在疑惑，他是有什么隐瞒的事情吗，彦辰。”

        “啊，不，我也不清楚……其实我……请你看看这个”我把日记本塞到袁木手中，“谢谢老师”我站起身疾步跑出门外。

        出了门，我迅速跑过楼道，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栗传遍全身。我当然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林宇那天愤怒的眼神。一年前郝东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林宇抽屉里搜出了他丢失的相机，林宇大声地辩护，他激动地拉着我“彦辰，你也看见了，星期二的晚上我和你在图书馆，你和我在一起的！”我不敢看他，低声说：“唔……我是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去了一次厕所，嗯……我也不太清楚”。林宇瞪大了眼睛直楞楞地看着我，郝东尖叫着说：“不是你还有谁，家里什么样儿在学校就什么样儿，真不知廉耻”“你说什么？”林宇浑身颤抖，郝东冷笑一声，走上前在林宇耳边说了什么，林宇的脸刷地红了。他突然推开人群，冲出了教室。

        “那些欺骗别人的，伤害别人的凶手啊，你们也会被抛弃，你们也会恐惧。”林宇日记里的话在耳边盘旋，我冲下楼梯，突然在转角处重重摔倒，我坐在地上。宇，你没想到吧，那天就是在这个转角，我偷听到郝东他们诬陷你的计划，他们说林宇你居然愚蠢地以为他们会与你和好，你大概永远也想不到，那个相机是我借给郝东的，你妈妈出轨的事，也是我告诉他的。我剧烈地颤抖着，宇，对不起，有你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是第一……只是……我没想到你会……。

                                  五

                      2015年10月23日

        我彻底失败了！……他们威胁我，他以母亲的丑事威胁我一次一次去接受他们的凌辱。在碎了灯的楼梯间里，他们用脚踹，用拳打，他们扯去我的衣服，要我在地上爬。我真想从这个世界消失，哪怕死掉，也比这样的痛苦好受。人们啊，冰冷得像石头，我没有路可走……”

        我翻着林宇的日记，眼泪失控般涌出。如果我早知道……可是太迟了。一年前的那一幕，依然令我恐惧。

        星期五晚上，当我急忙赶回学校时，我看到怎样可怕的场景啊。林宇扭曲地躺在正在施工的教学楼前，他的的身体浸在一片鲜红的血泊中，刺眼的车灯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一位老师将郝东背着冲向刚到校门口的救护车，血顺着郝东的裤脚滴下来，一滴，两滴……这喧嚷的一刹那，我仿佛身处噩梦。和郝东一起的两个学生告诉我，是郝东先亮出了匕首吓唬林宇的，谁知林宇突然像疯了一般夺过匕首刺入郝东的腹部，随后大叫着跑出楼梯间，却在黑暗中撞开了未施工完成的护栏，摔下楼去。

      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我强忍住情绪，颤抖着翻开下一篇。

        “老师怎么会明白我的痛苦，我只想在她面前做个好学生。可为什么她看不清楚，我什么也没做……”

        “林宇……”我啜泣着，“老师相信你啊。”

        “我不能让她失望……谁知道每个人的面具下是什么样的面孔，谁知道爱会带来重生？可我，谁能爱我？因为我像个小丑，我像个小丑！……”

        “不，不是！”我猛站起身，办公室死一样寂静。

……

        可是林宇，林宇，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有多绝望。

                                    六

        一个月后，我决定辞去教职，彦辰在门口送我。“老师”他嗫嚅着，因激动而显出痛苦的表情，“我……我不该……”我看着他，微笑着说“老师知道，可是一年了，林宇他……他一定已经原谅你了。他对我说过你可是他的好朋友啊，他的日记，一定是悄悄留给你的。”彦辰双眼通红。

        “走进我，拥抱我，热爱我”我想起日记里的话。金黄的银杏在彦辰身后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