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罗伊

作者：黎荔

罗伊：一个人要见造物者并不容易。

泰瑞：他能为你做什么？

罗伊：造物者能否修理他所造之物？

泰瑞：你想......被修改吗？

罗伊：我想的是更根本的事。

泰瑞：什么......有什么问题。

罗伊：死亡。

泰瑞：死亡。恐怕这有点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你......

罗伊：我要更多的生命，父亲。

泰瑞：生命的真相，想要改变有机生物系统的进化是会致命的，编码程序一旦建立便无法修改。

这是赛博朋克电影鼻祖、影史上最伟大的科幻片之一《银翼杀手》（雷德利·斯科特执导）中的一段台词。影片讲的是一群出厂设置只有四年寿命的复制人叛逃回到地球寻找续命的方法，得到的事实却是无可更改。愤怒而绝望、恨恨不甘的罗伊，杀死了创造他的设计者——泰瑞公司的创始人泰瑞博士，完成了弑父弑神的动作。他是复制人——实际上和人类完全相同的生物，他更是被称为连锁六型的复制人，比创造他们的基因工程师们有更优秀的力量、敏捷度以及不下于他们的智慧。但作为复制人，只被派到世外殖民地，被当作奴工来使用，从事危险的探索与其他星球的殖民任务。影片中罗伊带领一支连锁六型的战斗部队在世外殖民地发动血腥叛变之后，冒险骑劫太空船回到地球，想在机械能量即将耗尽之前寻求长存的方法。“我要更多的生命，父亲”，这是罗伊对于泰瑞的恳求。凡是有生之物，都渴求尽力延长其生命，这是罗伊以及所有复制人共同的诉求。

为拯救自身生命，他们从外殖民星叛逃回地球，他们是背叛上帝旨意被驱除的堕落天使。整个《银翼杀手》系列，故事背景都发生在洛杉矶，而洛杉矶的英文名是Los Angeles，是西班牙语天使的意思。在《银翼杀手》中，罗伊在找制造眼睛的基因工程师老周的时候，对话也提及到“天使”。罗伊走进眼睛世界实验室的时候，吟诵的诗句：“天使如同火焰般坠落，海岸咆哮着雷声，燃烧着海兽的火焰”，正是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美国，预言》。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复制人就是“如同火焰般坠落”的天使，他们炯炯两眼中的火焰，燃烧在多远的天空或深渊？造物主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他创造了这些人，同时也创造了待宰羔羊。造物主称赞罗伊是“天之骄子”，是“了不得的恩赐”，但却无情地说道：“两倍明亮的光芒，只能燃烧一半的寿命”，“享受你剩下的时间吧”！造物主对所造之物没有根本的怜悯和爱。

复制人在地球被宣布为违法物，必须处以死刑。特种警察小组——银翼杀手部队，奉命一旦侦察到侵入的复制人，即可格杀勿论，这不称为处决，而是称为退役。这些叛逃回地球的复制人，被银翼杀手所追杀，各有各的悲惨死法，有的死在橱窗里披着塑料翅膀的假蝴蝶，有的血液与白色妆容混淆、在不停抽搐中死去。最后只剩下罗伊，罗伊的战斗力远超银翼杀手戴卡德，但面对这个杀死两名同伴的仇人，罗伊却并没有痛下杀手，因为，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有机生物系统的编码程序，一旦建立便无法修改，他被设定只有四年的寿命。为了延缓手部神经的渐趋麻木，罗伊拔起锋利钢钉，戳穿了自己的手心。大雨楼顶，银翼杀手戴卡德即将坠下的一刻，与他生死搏击的罗伊，却伸出了那只扎了钢钉的手，将其轻轻拉起。他救了追杀自己的仇人一命。

此时，生命只余旦夕的罗伊缓缓坐下，迎向大雨滂沱，他喃喃低语，吟出这样的诗行：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我目睹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中，

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这一段罗伊的独白，是我个人目前为止见过最有诗意的电影台词，寥寥几句勾画出壮美灿烂的宇宙图景，道尽了生命注定熄灭的无力感。说完后，罗伊充满释然又略带讽刺的一笑，颓然垂下头，宛如坐化，手中的白鸽高高飞向阴霾夜空。无休止的雨声，寂寥的配乐《Fading Away》，复制人短暂盛放的生命意义，那“眼泪消失在雨中”的哀伤美感，在雨水的淅沥声中涤荡升华，尽在不言中。

整个过程中，银翼杀手戴卡德静静望着罗伊燃烧完最后的生命，溘然长逝。任由雨水冲刷拍打，被震撼的戴卡德一言不发、错愕惊诧。罗伊——被设计出来的人类，短短四年发展出与人类相同的情感反应，执着于自己的速朽生命的何去何从。奴隶式复制人的变异，正是人性与知觉的觉醒。从试图拯救自己到坦然接受死亡，复制人和人的感情联通在了一起，他们比人类更像人类。甚至可以说，这个痛苦绝望地在雨里低下头死去的男人，最后超越了人性，展现了某种神性。因为，罗伊肯定了自己这具速朽生命的意义，他完成了对于既有设定的反抗，他也宽恕了自己的仇敌，向天空放飞了象征和平的白鸽。他用理解代替欲望，用怜悯代替仇恨，把生命的不甘与迷茫都抛洒在飞洒的雨点里。复制人在冰冷的编程下进化出比造物主更深的情感光辉和求生意识，他最终理解了生命的含义，其实不在于时间的长度，而在于理解生命的厚度，以及享受生命的深度。这是影史上最震撼段落之一：罗伊充满哲思的告解式独白，关于生命易逝的悲恸在此刻终于化作永恒。

回头想想，人类的起源和结束都只是大千世界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大雨如注，被钉穿手掌的罗伊满脸血污，喃喃说完一段临终遗言，终于坦荡地接受了死亡的宿命。他的身上浓缩着自从有人类以来，先后死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的850亿人类祖先的身影。在大限到来之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曾经历过满腔绝望愤怒与最终坦然释然吧？影片中从头到尾不曾停歇的大雨，也许是融化在光线中的时间刻痕？

这部诞生自1982年的赛博朋克世界观的奠基之作，披着科幻的外衣探讨生命的意义，三十多年后，当人工智能已经在游戏、脑力竞技、工作生产中越来越显示其威力的时候，我们再看《银翼杀手》，发现它说的就是我们的未来，一个黑色寓言所佐证的黑色未来：城市里淫雨霏霏，充满了灰暗与罪恶，未来新人种掀起了夺取生命权的隐秘斗争。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在为生存而苦斗的过程中，至死方悟超越物理性生命的意义而释然解脱，人世的最后一刻，手中的白鸽宛若天使和灵魂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