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抽烟,也喝酒。冬子是一个女生。
今天要是提起女生抽烟又喝酒,早算不得什么,但是30年前,这样的女孩好象是听上去有点问题。但冬子完全没有问题。
冬子我很早就认识了, 那时候我们都只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她站在黑板前,一遍又一遍画一个圈,在下面又画一个圈,就一个8字出来。但阿姨就是不让她下来,接着让她站回小板凳上再写8字。冬子固执的上面画一个圈,下面又画一个圈,又一个8字出来。阿姨不满意,又重来。这样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冬子不肯按阿姨教训的方式去做,小小年纪,很犟很犟,到头来谁都没有能如愿,冬子默默地回到小朋友中间。冬子在我眼里是一个古怪的笨孩子,真的好古怪。但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8字不可以上面画一个圈,下面画一个圈?
我和冬子成为一个班的同学那都是五年以后的事了。我不记得和冬子究竟是如何加入我和另两个小朋友成为好朋友的。小时候我们居然做了个桃园三结义的拜把子,发了什么誓,立下什么盟,我都忘记了,比不上冬子,她记性特别好,每一次同学聚会,都会事无俱细地复述过来,而我也总是盯着她,反思自己:为什么她所说的一切过往在我听来,全是新鲜事。是我太自私,眼里只有我自己,没有过别人?她对朋友的承诺也身体力行的实践之:一生都义无反顾的向朋友奔赴而去,送一碗凉皮,买一瓶汽水,她都很看重,从来不忘记。我就算有心,也永远赶不上冬子那个热乎劲。
冬子在朋友们的角色就是一个永远不知抱怨的跟班。她跟着我们,好象坚信我们都永远是对的,我们的权威远比老师重要。在我眼里是她笨的,和幼儿园时一样笨。中学时,我们总是跑去学校院墙外的菜地偷东西吃,农家追过来时,一群疯孩子都猴子一样窜上了高墙,而冬子永远是翻不上墙头,挂在半中间的那个,让人看着上火又无从帮起;冬子学习也不太好,但在我眼里就是她好象总是在学习,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总在写个不停,好象她要将所有的知识都能通过书写获得。于是,她在我的脑海里最深的印象就是伏案,低头,写,让我觉得有点怜惜。
我猜冬子在中学时大概是喜欢过两个男孩子,都很帅,只是以冬子的笨劲,她只是受尽了大家的明里暗里的嘲弄吧,我其实不知道她的真实的心思。但我懂单恋上一个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当年我也不过是丑小鸭一个,只是占了学霸的光,脾气又狠,所以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不敢和我开玩笑,尽管他们也知道我在单恋谁。
冬子老实之极,但却有一副反复无常的怪脾气,最常见的就是:爽约。她的爽约就是我们最不爽的。男孩子们更是摸不着头脑,总是在准备要进入玩乐的时,冬子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留下我们一脸愕然,然而总一分钟不过,在没有冬子的局里,我们照样玩得High,冬子好象真的只是配角一个。这样一年又一年,一直过了十多年,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好几年,这样的情景就一直发生,冬子积极的组局吃,组后又突然退出,我们早就见多不怪了。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一个心理学上有意思的现象:如果让我猜想这其中的缘由,想必是她想以这种异于常人的行为方式引起对她的注意。虽然她不说,但我从小就听说,她的父母似乎对她并不好。她有一个天才的大姐,有一个疯Y头二姐,这两个姐姐如此极端,可能是让她的父母相当迷惑也头痛,以至于没办法顾及这第三个娃,要么无视,要么烦躁。
我在外地上大学,与冬子一年只有假期的接触。她没变,还是我们这些死党的跟班,甚至还更殷勤了些,简直不能理解。冬子上了大专,读的是财会。后来和与当年小学三结义的其中一位去到北京工作,但不几年回来了。为此只听她抱怨了一次,大意是:同学不仗义。我信了。我对她的仗义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她在我看来,对所有的朋友,她何止是重情义,甚至觉得她就是飞蛾扑火一样的奔赴。
以后我越走越远,从北到南,从国内到国外,每年回去都是都是春节,也就这样的聚会,她依然是小时候那样,来前很磨叽,现场很爽快,然后总要突然说要走,真是怪癖一直在。
直到2011年的秋天的一天,非洲依然大地晴朗,我一个人怔怔地从一间恶臭的太平间走出来不久,才告别了一个全身已开始腐烂的同事,手机就传来微信电话打个不停,当年“桃园三结义”的另一个朋友打来的: “冬子得了肝癌,可能不久于人世!突然间,在炎热的非洲大地上,我恨意怒起,:为什么这头顶上的天还这么蓝!
那时候,她才39岁,就要成为一家集团公司的CFO,孩子只有5岁。以冬子的天份,不知这是拚尽了什么样的全力去奋斗,我无法想像,这一切就要戛然而止吗?
那个秋天,死亡以同事的”现在进行时“和冬子的”一般将来时“ 同时展现在面前,我突然感觉就麻木了,直到安静地回到迪拜,仰面躺在小区的游泳池里,我才难以自抑的伤心起来:"人的命运如此的不相同!"。与我同岁的同学就要面临死亡,给我从家乡带东西到非洲的小伙刚成灰,我此时却在这个奢华的城市里泡着一池碧水,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2个月后我回到国内,第一时间跑去看冬子。以为冬子定是消瘦得无法直视,但冬子的精神完全不像我之前看过的癌症病人:她没有瘦骨嶙峋,脸色甚至还有点红润,比起平时她暗黄色的脸,显得更健康。她说不太痛,我觉得好安慰,完全不相信冬子正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去的时候是下午,冬子说她中午说她中午吃的炸酱面,那真的还不错。隔两天就是她的生日了,我说:“冬子,我现在会做蛋糕了,我給你做个蛋糕。”冬子看上去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没心没肺地就象从前。
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问她想吃什么蛋糕,我都可以做。但冬子一直没有接电话,我也不敢一直打,她大概是要休息吧。
第三天上午我兴冲冲地拎了自己做的小蛋糕,去看冬子。拎着蛋糕在住院部转悠,冬子不在原来的房间了。对了,想起来了,她说了要换病房。我兴冲冲地问了走廊过路的护士一嘴:“冬子搬哪里去了?”护士头也不回:“她走了“
冬子走了?去哪个化疗室了?我一个个门去问,突然电话响了,冬子最要好的朋友来电:“冬子妈来电话,冬子子她......!“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泣不成声。我此时正走到一个半开着门的病房前,冬子的妈站在那里,冬子在床上。
我怔了,麻木地将自己的身体移进门内,说不出一句话。我看不出来冬子是死了的样子,那真的只是安静地睡着的样子。冬子的妈和姐都一句话没有,整个屋子都安静得甚至没有悲伤。
“你们谁给画个妆?”我都不记得是谁问的了。但我回答了:“我”。
就这样,从来不与同性肌肤相接触的我,更从没有给同性朋友画过妆的我,放下蛋糕,拿起了粉底,和口红,小心地为冬子画起来。冬子的脸还是温热的,这让我的心很安稳,没有任何恐惧。直到画完了,看到冬子眼角的一滴泪水滑下来,那一刹那间我怀疑医生错了! 也突然想起冬子还有一个娃呀!才5岁的娃呀!那滴泪静止了下来,还是让我不得不接受:我面前的冬子走了,,真的不是睡了,那滴泪,是她站在死亡的门口,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托出的不舍,是她作别她的小宝贝儿子唯一的话!可此时,却是我站在这里,她的小宝贝正高兴地准备过年,还不知道他的妈妈已去远方了。
这期间,病房很安静,我小心又小心的笨拙地给冬子化妆,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地凉了,我收起笔,放下一切站起来,一直在一边不作声的冬子的妈和姐突然间甚至是戏剧性的哭嚎起来,很让我吃惊,也很不理解,直到三天后的葬礼上,她们又是突然的哭嚎起来,不清楚为什么,我却感受不到她们的痛苦,而我默默的无言,甚至让我自己更痛一点似的。
也许,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沉默才永远是痛苦的伴侣。任何发自人类的声音都是痛苦的玷污。就这样,我默默地把给冬子的第一个蛋糕 ,放到了祭坛上。
现在又是冬子的生日,也是她离开我们11年了,这11年时我总时不时想起她,却从来不和别人提起,我感觉自已不配说自已是她的好朋友,因为15岁后的自已从来没有和她近距离交往过,没有为她分担过什么,今生为她只做过一件事: 在她死亡的脸上施过淡淡的粉底与腮红,在她永远沉默了的嘴唇上点上了最后的口红,这算是什么好朋友呢?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我在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地方再次想她,我们的笨冬子。
2023年1月10号 于北欧
2023年8月20号 修改于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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