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一阵鞭炮齐鸣，随着人们的欢呼声，接亲回来的车队缓缓地驶了进来。挂满鲜花的婚车上一对新人笑得眉毛都弯了。
主持人站在台上喜庆地念着一段段新婚贺词，亲朋好友坐了满满的一桌又一桌。
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我突然瞥见角落里一个独自落座的男人，蓬头垢面的，一个人孤零零地喝着烧酒，手上满是脏兮兮的灰。
“妈，董平哥今天结婚，怎么连乞丐都放进来吃席了，没人管吗？”出于好奇，我指着不远处的邋遢男人问妈妈。
妈妈将夹起的肉卷塞进嘴里，顺着我指的方向转头望去，忽地将我的手一巴掌拍了下来：“别瞎指，那是董平他亲叔叔，什么乞丐，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胡说八道。”
我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吃饭，目光却忍不住朝那个男人瞥去。他不仅看起来邋遢，浑身还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羊膻味，隔着老远，我都能在一阵阵刮来的微风中闻到。
酒宴散了的时候，我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却在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那个邋遢男人正将门口一只拴着的小羊解开。
“多爱放羊啊，吃席还牵着来。”我呵呵一笑，嘲弄地嘀咕道。
这话被妈妈听在耳朵里，竟狠狠地拿胳膊肘拐了我。
回到家，我还是好奇，便坐在妈妈的边上，打听起他的事儿来：“妈，董平哥他家在咱村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看今天这婚宴办得，多排场。可他那个叔怎么回事，来参席不收拾收拾就算了，怎么还牵着羊来的！你看看哪有愿意靠近他的，正是给他家丢脸。”
妈妈嘴角一扬，笑了一声说：“你哪里知道，那羊就是他的命啊。”
“哦？”我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期待地望向妈妈，示意她详细讲讲。
二十多年前，董平哥的叔叔董昌盛才十九岁。
董昌盛是村子里的知识青年，他爱上学，爱读书，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每天下学回来，都会替母亲到山上去捡松果、松枝当柴火。
莲秀那年十八岁，因为家里穷，她小学都没读完便辍学了，靠放羊给家里赚钱，供哥哥和弟弟读书。
但莲秀喜欢读书，只识字得几个大字的她，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抱着一本泛黄的课本在读。
那天，董昌盛像往常一样，下了学，便背上麻绳上了山。莲秀靠在树杈上读书入了迷，竟忘了时间，直到圆溜溜的月亮挂上了天，她才慌里慌张地从树上跳下来。
许是天黑看不清楚，又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一跳，正撞到猫着腰捡柴的董昌盛身上，两人纷纷倒在地上，滚了出去。
“哎哟。”董昌盛先爬了起来，怀里的柴草撒了一地，还划伤了手臂，血丝顺着划破的伤口渗出来。
莲秀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手里的课本在撞下来的时候松了手，消失在黑乎乎的夜色里，她顾不上摔疼的腿，趴在草地上四下摸索搜寻着。
“你不看人啊，撞死我了！”董昌盛先开口埋怨了起来。
莲秀听见动静，也转过身来：“你才是个傻包吧，大晚上的出来捡柴火，不怕捡到蛇！”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我好好地捡柴，你从树上跳下来砸在我身上，你看看，我手臂都划破出血了，辛辛苦苦捡的柴也撒了，怎么办！”董昌盛一副读书人模样，看起来就柔柔弱弱的，身上蹭破点皮本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可到他那儿却不得了了。
“没空跟你在这瞎扯，我书都丢了！哎呀！我羊呢！”莲秀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忽地一拍脑袋想起来，她放了一下午的羊这会儿竟也不见了，便匆匆地站起来，四下里召唤。
董昌盛哼了一声，蹲下来将散落的柴火堆起来，拿绳子捆好。漆黑的晚上，他看不清，只能将手边摸得到的一部分带走，剩下的，只能等明日再来捡了。
第二天的早上，董昌盛起床洗漱后，拿着老娘做的贴饼子一边吃一边在屋里转悠着脑袋里背诵着文章。走过灶台边的烧火洞时，瞥见半本撕烂的黄页书本。
他两口捡饼子塞进嘴里，上前拿起那半本书页，拍了拍落在上面的灰：“娘，这书怎么回事啊？”
老娘从餐桌上转过头来：“哎呀，这怎么还有本书呢！定是你那憨老爹拿来点火儿了！这书是你学习用的吧，撕成这样，还能用吗？”
董昌盛将书拍了拍收起来：“没事，不是我的书。但是应该也挺重要的。”
下午放学后，他将仅剩的半本书放在布兜里揣好，背上麻绳又上了山。
今日来得早，太阳已倾斜，却离落下去还有段距离。董昌盛径直朝着昨夜被撞的地方跑去，他猜那个女孩说不定还在那里寻找这本书。
不出他所料，女孩的确在那里。但是，她失落地坐在树下，目光有些呆呆地望着地上用树枝勾勒的几个汉字。
“呐。”董昌盛将半本书递到莲秀的面前，“对不起啊，昨晚太黑了，我看不清，误把你的书也带走了，今早起来，才看见，但是我爹他不知道，撕了几页做了引火。”
看见递过来的书，莲秀脸上涌起一阵兴奋，很快却变得更加沮丧，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砸在面前的土里，模糊了她写下的几个字。
“哎，你别哭啊。”董昌盛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看着面前工整写下的“建”、“民”和其他几个字，瞬间明白了这本书对于女孩的含义。“你是想学知识吧，这、书虽然毁了，但是，我可以教你，我在城里读大专，再一年我毕业了，是想回来当老师的，我免费教你。”
莲秀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他，董昌盛继续说：“你，做我的第一个学生，可好？”
清纯的眼眸里是对知识的渴望，更是对这个美好世界的热爱，董昌盛毁了她仅有的一丁点希望，可他愿意替她再点燃更多的灯，照亮更远的路。
“嗯。”莲秀点点头，将剩下的半本书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董昌盛像老师一样，温柔地看着他笑了笑，手掌轻轻摸过她的头。随即，他拿起地上的树枝，又在地上写下了另外几个字：知识就是力量。
从那天起，他们就像约好了，每天董昌盛下了学便会到那棵树下跟莲秀碰面，教她识字、给她讲一些名人的故事。
一天傍晚，董昌盛来得晚了些，月光已经洒向了树林，微弱的光亮下，莲秀一手牵着吃饱的小羊羔，一手提着煤油灯，不住地朝他来的方向张望着。
“抱歉，我今天来晚了。”董昌盛急匆匆地跑着过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今天咱们就不学新知识了，喏，这个送给你。”
莲秀将煤油灯挂在树杈上，接过董昌盛递过来的小包，拆开，竟是一本崭新的名人传记。
“这是给我的？”她不敢相信，这样一本书，在那时的售价抵得上一个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而像她这样的农村姑娘，可能要攒几个月的柴拿去油坊卖掉才能买得起。
“嗯。喜欢吗？”董昌盛看着她灯光映衬下惊喜的模样，心里也十分地高兴。
“喜、喜欢，可是...”莲秀将书又原原本本地包了回去，还给董昌盛，“太贵了，我不能要。”
“为什么呀，当初我还弄坏你一本呢，就当赔给你了！”
“那！那不值钱，何况你还每天教我识字读书，早就抵了。”莲秀眨巴着大眼睛，小嘴撅得老高。
“你拿着，这不贵，是我在学校获奖的礼品。”董昌盛将书又塞回给她，悄悄在她的耳畔说，“你要好好读哦，作为我的第一个学生，你值得。”
“咔！”天空忽地传来一阵闷雷，月亮早已隐去了身影，吓了莲秀一个哆嗦，身体蜷缩起来，不自觉地躲进了董昌盛的怀里。
“对，对不起...”平静下来的时候，莲秀磕磕巴巴地说着抱歉，脸红着抓起树杈上的煤油灯，牵着小羊羔便朝山下走去。
“哎！书！”董昌盛喊着，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却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天气的变化预示着，雨季来临了。这时候上山捡柴和放羊都变得危险了，通常，这时候，是要禁止再往山上去的。
可莲秀每每读起手里的人物传记，脑海里便全是董昌盛的模样，让她根本无心学习，甚至还会有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冲动。
而董昌盛也是一样。
那一天，外头的雨停了，太阳似乎在玩躲猫猫，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
“娘，我去放羊了。”莲秀朝屋里喊了一句，便匆匆牵着小羊羔跑了出去。
“外头下雨呢！别去了！”
“不下了，你看，没事呢！”
“别上山啊！注意安全！”
“哎！知道啦！”
不知是互相惦记的两个人会有心灵感应还是因为真的有心有灵犀这回事，莲秀刚出门，董昌盛也跟着从家里出来。
在村子里转悠了几圈，莲秀没有碰上董昌盛，看着乍晴的天，她不顾母亲的叮嘱，上了山。
两人常去的那棵松树，这几天被雨水冲刷地十分干净，经过今日太阳的照耀，正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莲秀靠在树边从背包里翻出董昌盛送她的那本名人传记读起来，羊儿在一旁咩咩地吃着草。
董昌盛没有上山，他带了两本新书，直接去了莲秀的家里。
敲开莲秀家大门的时候，惊雷滚滚，太阳早已不见了踪迹，黑云压城，一场暴雨不可避免地降临了。
“大娘，莲秀在家吗？”董昌盛看着莲秀的母亲问道，“我给她送两本书来。”
“啥？”莲秀的母亲第一次见有男人来找自己的女儿，心中诧异的同时，更加地着急，“她放羊去了，这眼看着马上下雨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放羊？”董昌盛心里一惊，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您别急，我去找她。”
说罢，董昌盛朝着山上跑去。
大雨如瀑布倾泻般落了下来，上山的路泥泞不堪，眼睛被冲刷得睁不开，几乎寸步难行。
可即便如此，董昌盛仍不肯放弃，他站在山下的破屋檐里，焦急地朝山上张望。
雨势稍弱的时候，他看到山间的小路上，一个踉踉跄跄的小人正艰难地移动着。
“莲秀！”他大喊，那人停下来，四处张望。
是莲秀没错，董昌盛赶紧冲出去。抱起莲秀怀里的小羊羔，莲秀扑到他的身上害怕地呜呜哭着。
“别怕，我来接你了！”董昌盛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安慰道。“你慢慢地跟着我，小心脚下的泥。”
说完，董昌盛走在前面，莲秀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啊！”走过一段土坡的时候，董昌盛抱着小羊先迈了过去，转身接莲秀时，头顶的泥石却如恶魔般倾泻而下。来不及躲，也无处可躲，莲秀被无情的泥石流卷入了山谷里。
董昌盛嘶吼着，却无能为力，望着不断倾泻下来的泥石，他清楚地知道。再耽搁下去，会是什么下场。
他逃走了，一个人。
雨停的时候，救援队将莲秀从山谷挖了出来。
看着莲秀冰冷的尸体，董昌盛如疯了一般，他怪自己为了逃命没有冲下去救自己这个唯一的学生，或者说，这个自己已经深深爱上的女孩。
从那时起，他不再读书，终日抱着莲秀留下的那只小羊羔，像当初照顾莲秀一样照顾着它，与它同吃、同住。
父母痛心原本优秀的儿子竟突然变成了疯子。可或许只有董昌盛自己知道，他愧对于莲秀，那只小羊羔是曾经最亲近莲秀的。
如今，他对小羊羔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不那么地痛苦，而小羊羔在他的心里，早已变成了莲秀吧。
听妈妈讲完董平叔叔董昌盛的这段爱情故事，我并不想怪他，反而觉得他才是那个可怜又痴情的人。他不是乞丐，只是因为爱情受了太重的伤，一辈子都没法走出来。
如果莲秀知道的话，应该会希望他能像从前承诺的那样，以老师的身份好好活下去，将知识教给更多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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