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时,我们一家从大山里搬到了城市居住,我转学进了附城小学,插班到五年级一班。初来乍到,内向又胆小的我,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城里的孩子们打交道,只能乖乖的坐在座位上,除非必要不会轻易离开。学习上也有些吃力,跟班上的同学相比,我真是落后了一大截。虽然用的是相同的教材,可有好多知识在山里的时候都没学过。这些拓展的知识,山里的老师并不重视,在山里不管成绩如何,镇上只有一所中学,能不能去读还得看家里让不让你读。城里不一样,城里小学多,中学也多,但重点的就一两所,大家都想上重点中学,关键就看升中考了。城里的老师教学很全面,要求拓展的知识也要学透了,这样有助于帮助你通过两年后那场挤独木桥的考试。
第一次被提问,我对那个“四年级就学过的知识点”一无所知,支支吾吾的编了个答案,同学们都笑了,老师脸都绿了。幸好同桌的成绩还不错,下课后,我就抓着她教,有时候她要跟其他同学去玩,就只能找其他同学帮忙了。一回,被拒绝后,看到了一个齐刘海短头发的女同学在桌前发呆,我便舔着脸过去请教,这位女同学有个好听的名字,小卉。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成绩也挺好的,就是面黄肌瘦的,在这班上也没几个朋友,课间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呆呆的看着其他同学你追我赶的玩闹。当我走过去请教时,她一愣后说:让我看一下。然后就一一跟我讲解了。道谢后,我便回自己座位上了。
那一学期我使劲地想要追上班里同学的进度,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考前总算赶上了,呼的松了一口气,跟同桌算得上是朋友了,有时候,放学了还能一起作伴回家。慢慢的,不由得心生了更多的期望,期望这个新朋友总能带着自己玩,放学了都一起回家。然而同桌有很多朋友,有时候找这个玩,有时候跟那个一起走,弄得我忽喜忽忧。一天我收拾好书包,抬头就没见了同桌,正失望之际,小卉走了过来,提出一起作伴回家。我说:我走经过铁路的那条马路的哦,然后拐个弯往上走。小卉说:那条路也能到我家。巧的是,小卉家离我家不远,再往上走,右拐弯,跨过一条小河,再沿河边往下走就到了。就这样,我和小卉成了朋友,课间也算是有个聊天的伴了,其他同学见了,忍住不多看了几眼,眼神怪怪的。有一天,有个同学走到我跟前小声说:你怎么跟她玩呀?我一脸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嘀咕着:为什么不能呢?因着回家的路有一段是相同的,同桌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也叫上小卉,开始同桌不太乐意,最终也接受了,这两个从一年级就认识的同学也终于一起玩了。
很快,一个学期结束了,很快,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的成绩跟上来了,跑到中上游,感觉在班上的日子容易了许多。开学首周的班会上,班主任点名小卉,让她站起来,说:小卉同学,你的学费拖欠了几个学期了,通知家长一定要交上了。在一片嘲笑声中,小卉蜡黄的脸上僵硬着,单薄的身子站着一动不动,眼睛低垂看桌面,低声回答:我爸爸说这周收到工程款了,下周就交。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在山上读二年级的时候,新开学,老师在班上发新书,到我时,她说:等你家长交学费了才能发新书。班上也是一阵笑声。几个星期后,班会上,小卉又被点名了,要她叫家长第二天去找班主任。回家路上,我问他啥事,她说:我妹妹和弟弟的学费交了,就我的还没交,他们也在我们学校,分别读四年级和二年级,所以要见家长。之后的日子里,小卉一如既往地上学,脸上没啥表情,眼中也没有波澜,看不出悲喜忧愁。
春暖后,班上刮起一阵养蚕宝宝的风潮,小卉问我:你想养蚕宝宝吗?我大伯家门前有棵桑树,摘几片叶子放盒子里,过几天就会有蚕宝宝。周六,我依约去了小卉家,就是那在小河边的一栋独门独户带个小院子的三层小洋房。十点左右,跑来开门的小卉说:你先进来等一下,等我把衣服洗好晾好就可以了。穿过小院子,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客厅,一个白白胖胖的圆圆脸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卉微笑着说:妈,这是我同学,我们一会出去。小卉妈妈嗯了一声,又继续看电视了。我叫了一声阿姨,不好意思待在客厅,就跟小卉去了冲凉房,她有点歉意地说:再用清水洗一遍就好了。然后蹲下去赶紧洗,不一会,洗干净的衣服装满了一个水桶,她两手提着桶去上楼梯,我搭了把手,一直到三楼楼顶,一件一件用衣架穿好,挂在晾衣杆上。收拾好了,准备出门时,她妈妈说了句:别太晚回来,要做午饭的哈。小卉答好的。小卉带着我在村中穿过,来到一个小洋房门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桑树。我们山上没有这树,看树干就知道它已经有些年岁了,挺高大的,我们踮起脚也够不到树叶,仰着头在那看呀看,也没看见有蚕宝宝,就算了。时间还早,小卉就带着我这逛那逛。附城附城,我想就是城市边沿的农村吧,和山里的农村也是不一样的,一片平坦的土地上,房子建在农田旁,出门就是种了各种作物的田地。有条小溪流穿过农田,边上整整齐齐种了一排树,枝条下垂,小卉说:这是柳树,枝条撸掉叶子可以编篮子哦。我吃惊的说:这叶子也没有那么细呀,我还以为绿丝绦是像丝带一样的呢。聊着天逛到了一片无花果林,树木不高,叶子比手掌大多了,还没到结果的时候,我有些好奇地问:没有花,怎么结的果呀?见我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大奖小怪,让小卉很是开心,咯咯笑起来。那一天玩得很愉快。
我很开心在新的地方有了两个朋友,总想着,在课间时、放学时、或放假时,三个人能一起玩。同桌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总想着尊重她的想法,可是她时不时就会把我们俩丢下。有一天我和小卉走在大马路上,看见人家门口种的向日葵开得正好,非常漂亮,两人一起停下来看了看,叽叽咕咕的,说着比如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的,太阳在哪个方向,她就会转向哪个方向,所以才叫向日葵之类的话,我还真想蹲在那看看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呢。可是小卉说她在几点之前必须到家的,还跟我道歉来着。我只好不情不愿的走了,突然间想到,自从认为同桌是朋友后,我就像向日葵围着太阳那样围着她转,她对我的随意总是让我难过。而认识了小卉后,小卉就像是我的向日葵了,我对她跟同桌对我,好像是一样样的。这怎么想都不对,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同桌,又那样对小卉呢。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得珍惜对你好的人才行呀。这突然而来的想法震撼了我,决心从此改变对待二人的态度。后来,我主动和小卉经常一起玩,同桌有空的时候,就便邀上她,她没空时也就由她去。这个改变让我没再为几人间的友情感到难过。
小卉让我更加熟悉那一片地方,原来穿过学校背后那一片农田就到了小卉家,田间小路比大马路更快捷。但是大多时候,我还是更喜欢走大马路,一是在这个不算熟悉的城市,感觉走人多路宽的大马路更安全、更安心,二是能看到落日余晖下,火车飞驰而过,很有在电视剧里的感觉。小卉什么也没说就天天跟我一起结伴回家,还乐呵呵的。偶尔走走小路,尤其是夏天,水田里浓绿的荷叶间冒出朵朵粉红的荷花,有盛开的,有半开的,有还是花苞的,真好看,尤其是风一吹动时,叶也摇摆,花也摇摆,美极了。经过葡萄地时,我们流着口水去猜,那枝条下垂吊着一串串的、圆圆的葡萄,什么时候会从青色变成乌黑。那年,班上有男生爬过那带尖刺的铁线围栏,偷葡萄吃还被发现了,仓皇逃跑。农户告到学校来,那男生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这事把我俩吓得不再敢想那葡萄了。
小学生的友情很简单,有空了一起玩,这逛逛那逛逛,或者你来我家,我去你家地串门。闲来没事东拉西扯聊天,小卉也会告诉我她知道的事情,比如哪个同学家是卖豆芽的,哪个同学家卖水果,谁家开了小卖部,谁家是种地的,谁家是开小工厂的。。。。。。但很少提及她家,只说了她爸爸是个包工头。我去过几次小卉家,大概三四回吧,这是小卉问过家里,得到同意才约的。虽然次数不多,一回碰见了正急着出门的她爸,一个圆头圆脑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脸上油光满面的,身体微微发福,也碰见过她的妹妹和弟弟,正在客厅打闹,跟矮小干瘪的姐姐相比,她的妹妹和弟弟则个高又饱满,而且皮肤白皙幼嫩,完全看不来他们竟然是一家人的样子。每次去到,小卉不是刚干完家务活,就是正在干着,我们也不在屋子里玩,在那里,我感觉不仅是我,小卉自己都显得很局促。我们回家的路是先到我家的,分别时我问她要不要到我家玩一下,时间早她就跟我上楼,时间紧张就不来了,放假有空了也时常约。次数多了,小区的邻居都知道,她是我同学。有时候到了饭点,我妈也会留她吃饭,她家里要是没啥事的话,她就能安心留下来吃,有事情的话,到点就得回去,一点都不敢耽搁。我妈说:小卉这孩子可真懂事。
进入六年级,竞争的氛围越来越浓烈,我们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那时候,题海战术还挺流行,每周都有测试,紧张感拉得满满,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几乎没啥时间闲逛和瞎聊天了,回家路上都在讨论试题。小卉成绩一直在中上游的,在这一次次考试中,竟掉了下去,在中游徘徊着。整个人看起来也更瘦了,脸色更黄了,一副风吹要倒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那年春天,我妈跟相熟的邻居去附近茶山上帮人摘茶叶,不知怎的,邻居大妈竟然提到了小卉。她说:你知道吗?那个经常找你女儿玩的小女孩,很惨的。刚出生时,她爸爸见生的是女儿,大发雷霆,骂她妈妈结婚时不是处女,经常动手打她,还想把婴儿扔河里淹死,是她奶奶死死拦住的。她妈妈实在受不了,没出月子就离了婚,奶奶把她抱去养了。没过多久,她爸就娶了现在的老婆,其实呀,他们在她妈妈怀孕时就勾搭在一起了,不到一年时间,后妈也生了一个女儿。这后妈肚子争气,过了一两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那个小女孩呀,在奶奶家养到一两岁时,她奶奶年纪太大了,身体又不好,实在养不动了,只能回去跟她爸了。从那以后呀,他们家就经常听见小女孩被打的哇哇大哭,听说有时还用烟头烫手臂,那男人真是畜生不如,要不是她奶奶听见了,拄着拐杖过去骂他,都不能消停一下。又经常不给小女孩吃的,小女孩饿了就去她奶奶家蹭口饭,总是饥一餐饱一餐的,看着就怪可怜的。这事呀,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她妈妈改嫁了,偶尔会偷偷过来看她,都不能让她爸爸知道,不然又要挨揍的。两人一见面,抱住就是一顿哭,小女孩问她:妈妈你能带我走吗?她妈妈说不行呀,因为那边家庭也无法接受小女孩,她妈妈就往她受里塞个十块八块的,嘱咐她在家要听话,抹着泪就走了,小女孩对着她妈妈走的那个方向,站在那里哭呀哭,一直哭到没有眼泪,好些在地里干活的人都看到了。。。。。
升中考成绩出来,小卉去了一所普通中学,我鼓励她好好读,将来考高中时,我们再考同一所重点中学。她苦笑着说:就这初中,还是大伯跑家里骂了一通才争取来的,哪里还敢想高中呀?三年过后,小卉考上了高中,还是那所普通中学,家里没让读,她便跟着村里的人去了珠三角进厂打工。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小卉花了钱打过来的,她有些自豪地说:我现在钟表厂流水线做,这里包吃包住,可好了,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呢。那年头挣三百多是真不少,没过一会,小卉在那头叹了口气,哀怨又无奈地说道:家里让我把钱寄回去。我有些不明所以的问:不寄的话,会怎样呢?小卉在那头简单说了几个要点,我没听清楚,话费就快要用完了,一会听筒就想起“嘟嘟”声。此后,我们在人海中各自随波逐流,没有联系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竟然想起了小卉来。小卉呀,小卉,愿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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