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绕地球一圈后回到原点,又像绚烂过后的叶落归根,亦或是灵魂飘零太久之后,终于接受了身体虚空的呼唤。我曾因渴望灯红酒绿的生活而厌烦了的那片青山绿水,如今每次回家却一再感叹它的尘土飞扬;曾经嫌它漫长得无聊的孤寂时光,现在却因为受够了虚情假意而求之不得;一度食之无味想要放弃的书法梦,却在这几年里欲罢不能。这就是所谓的回归吗?独孤老师是我教书生涯里亲眼见到的,唯一一个曾离开教育岗位又重新回来的人。他说:“还是在学校里面舒服!”
四年前的一天,还是禾屯中学副校长的他,突然电话召集了我和他的几个关系较好的朋友,说有事商量,地点设在他的宿舍。独孤是他的复姓单名一个雁字,他也霸占了我梦想中的外貌标配之一——两道浓浓的剑眉,很多重大的决定就在眉毛一紧一松之间完成。
“他们不让我当老师了!”独孤雁显得有些拘谨又茫然。
“怎么,现在已经开始实行末位淘汰制了?不对呀,这分明是高位淘汰嘛!”我戏谑了他一句。
“这是哪跟哪呀!”他终于才肯怯怯地说出实情,“是这样,镇政府缺人,想把我挖走,昨儿接到党委书记的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呢。纠结啊!”
“那就去呗,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有人抢答。
“竟然还纠结?不过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得好好问一下自己的内心。”我认识他多年,发现他喜欢的读物大多是官场小说,而且在几个朋友中是率先入党的积极分子。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教书。”他的眉毛开始收紧了,“但又想试试,毕竟也是另一种人生经历嘛……嗯,大不了再回来呗!”他的意志已经偏向于去了。
“也是啊,在堂堂政府部门做事,人前人后也风光,嘿嘿。”我表示支持。
“人啊,就是挣脱不了虚荣的诱惑。别笑话我啊,家里人也支持我去,虽然我知道这并不见得比当老师好,但那几千年来不曾消失过的入仕情怀或许我也有啊。只是官场如战场,哪有学校这么清净,我担心适应不了。”他又有点打退堂鼓了。
“以你的能力,小菜一碟。这么多年,你的工作作风大家都看在眼里,事无巨细,身先士卒,还有什么词儿来着?反正是没问题。你看,好多改行的老师,去哪儿都吃香,当老师长年培养出来的吃苦耐劳精神和极强的时间观念,干什么都不在话下。”我继续鼓励他。
“就是!”众口一词。
“少恭维啦,说真话!你看我这直来直去的脾气,真的行吗?”他还是不够自信。
“你不是经常跟我们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吗?咋又在这当口子上开始怀疑人生了?”看着他兴奋而又尴尬的表情,我差点没笑出来,“诶,说半天,到底让你当什么官来着?”
“官什么官,普通办事员。”他一边给我们倒茶,一边好像低头思考着什么,“这倒无所谓,也应该如此。”
“慢慢来吧,来日方长。等哪天升官了,我们也来沾沾光。”他的一个老同学插嘴道。
“我再想想吧。还记得我借你看的那本《沧浪之水》吗?我又重读了一遍。”独孤雁舒展了眉毛看着我,扯开了话题。
“嗯嗯,我懂了。”这个话题让其他人顿时有点懵了。后来我俩大略地给他们讲了一下小说的内容,是一个从普通的办公室职员一直挣扎到厅长职位的有志青年的故事。
……
一星期后,独孤雁就去党政办公室报到了。我还是习惯称他为“独孤老师”,他也一直提醒我们要加上这个后缀,他说这能让他更自信点。遗憾的是,没多久就被替换成了“主任”,又一年换成了“副主任”,第三年就不知道该称呼什么了,好像是好几个字的什么“负责人”……再后来,独孤雁回到了原来的禾屯中学,除了班主任没再担任其它职务。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些小事:
“还记得吗?2008年10月7日的那天下午(他记时间总是那么准),你还有老唐他们送我进政府宿舍楼。六楼呢,大包小包,瓶瓶罐罐,还有电视冰箱、衣柜床铺那些大家伙,和我弄到天黑很久才完事。我还记得你抬着我重重的书箱,差点没从四楼滚下去,哈哈。想想也是,毕业到现在换过好几次宿舍,都是大伙帮忙,连我自己都很没怎么累。那天在学校,那么多老师来助阵,连主动来帮忙的很多学生都插不上手……你也一样吧,换过那么多学校,恐怕没人不帮你吧。你猜第二天怎么着?我向隔壁借个拖把,他跟我说:‘昨晚你们折腾到大半夜的,不用考虑周围人的休息吗?进来这里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挺逗的,夸张吗?在学校,这个点上我们还在给学生巡夜呢,呵呵。
“后来我知道了,隔壁这位和我是一个办公室的。我每天一大早起来打扫完办公室,都能见到他第一个进来上班,很少例外。后来得知,他也是刚进政府没不久,之前打扫办公室的基本是他,其他人偶尔轮流一下。我去后被我包了,直到离开党政办的最后一天。
“第一年,我学会了做无数种表册和报告,也几乎跑遍了全镇所有的村庄,同时也把本来就弱的胃给喝坏了。这你应该最了解,好几次我回不了家不都是你们来‘收尸’的吗?他们呀,只负责把我灌醉,不负责送我回家。还记得那次吗?你背我上楼,我吐了你一身,哈哈哈。喝酒,还是我们几个在一起舒坦,让人安心。
“第二年我才明白,像我这种事业编制的人,是不太可能转成公务员身份的,加上当时极力要我进来的书记已经上调,慢慢的,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我主动要求换了办公室,胃倒是养好了,工作却总做不完。虽然我们办公室有三个人,基本是我一个在干,天天加班,老婆都有好几次和我翻脸了。苦点没什么,比起在学校时其实也不算咋滴,就是老缺点什么似的。对了,成就感!就是那种成就感,你懂的!
“后来……反正就那样,越来越怀念讲台了。去年正好碰上教育局为稳定教师队伍而发的召回文件,机缘巧合啊,我就没再犹豫,终于回到你们身边了。真是不好意思,又让你和我搬了一次家,那边没人帮我拎过一件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啦!”
当时我就有点疑惑,他最后一句话里的“东西”到底是实指还是别有所指,没好意思多问。眼前浮现出以前在各个小学辗转时的一些情景,都是那么的相似——
开学前,刚刚得知我被调离桥坝小学,新田小学的刘校长就打来电话:“喂,小李啊,我也才收到调令,欢迎你来我们学校啊,这里正缺年轻教师呢,哈哈。什么都甭操心,开学我们就包张车来接你!至于洗尘之事,我马上会和你原来的校长商量,就交给我们这边全部负责了啊,哈哈……”开学的那一天,好像是个大晴的日子,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只有树上鸟儿的歌声和小学生刚开学时兴奋的叽喳声。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好,行李就被学校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搬到小货车上了。校长一边替我抱着一摞书,一边堆着笑说:“到哪儿都是干教育,可别怪我啊,调动这种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哪里,换个地儿也好嘛,新鲜,呵呵。”我开着玩笑。望着一大群围过来送别的学生,我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这里毕竟留下了我不少成长的印迹和一段我与妻子的爱情故事。校长和总务也一起上车送我,车窗外,老同事们连连嘱咐着常回来坐坐,还有几个学生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到了那边,刘校长早早安排好了的宿舍,也被学生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顿饭后,新田小学的所有教职工都和我像兄弟姐妹一样的相互打趣了。正收拾房间呢,一群大大小小的学生挤在门口偷偷看着以及议论着这个新来的老师。后来听到小道消息,说好新校长接我的车变成了原校长送我的车了。为这事两个校长还差点没吵翻了脸,一个认为应该是他们给我接风,另一个说应该他们来送行……别忘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
脑海闪过一下,这位曾一度陷入泥潭的刘校长,刘德斌——曾经与我有过一段深刻交情的校长,你现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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