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素来抚琴不爱喝酒,醉于琴中,再浓烈的酒,也成了寡味。
可今日,就让孑然一身的我弹这最后一曲,醉这最后一回,只为祭离我而去的子期,祭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壹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和他初识,便是在这样的一个秋色里。
彼时我正从楚国东曲山拜别师父回到晋国,至龟山处天已有些阴暗,船家便将小舟靠岸停泊,我抱着瑶琴上岸寻得一处凉亭。细雨淋淋沥沥,凉风带着水汽拂面,而那湖面微波轻荡,竟有些暖意。雨本是弹琴的大忌,却又无端勾起我的琴瘾。
轻挑琴弦,心中的曲子便流淌出来,婉转吟哦,仿若风中一朵细嫩的珙桐花。弹至深处,却听琴音一哑,指尖传来阵痛,原来是琴弦崩断。
我不恼,反而无声一笑,“都说弦断有蹊跷,必有知音到,伯牙觅一知音久矣,看来今次,我也能了却夙愿。”
细雨绵绵,我看见那人从白蜡树后走出。戴斗笠,披蓑衣,竟是十足的樵夫打扮。
他信步亭前,缓缓开口,音色清亮:“在下集贤村钟子期,适才一曲孔丘所作的《倚兰操》实在精妙绝伦,不巧扰了兄台,实在对不住。”
钟子期。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邀他坐下,他仍戴着斗笠,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琴声又起,诉说着无需言传的心境。这是一支新曲,信马由缰,绵延不绝。然而眼前的人让我惊奇,峨峨泰山他懂,洋洋江河他知。
一曲《高山流水》过后,我与他谈音论律不记时辰。雨索性愈下愈大,我赠他一柄青白色纸伞,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化成我此后数月对重逢的期待。
知我者,子期也。荒山藏美玉乃大幸,这美玉便是我的知音,何其万幸。
晋国偏北,花期来的较晚,清箬郡主挑了个日子举办花会,邀我鼓琴助兴。
此时距别过子期已有半年,而我不知何时才能告假再回楚国。念及此,突然有些烦闷,琴音也带着戾气。
怅然间,一曲箫声前来相和,低回又不失清扬,让我顿时心生宁静。吹箫者不愿露面,会后欲寻,只见淡青色衣衫一闪而过。
但我看见更熟悉的身影,我笑着向他躬身唤道:“成连师父。”
师父授我音律,曾领我去蓬莱山寻方子春大师指点琴艺。虽未能如愿得见,琴艺却在风雨鸟兽的感染下大有长进。成连师父取出一支玉箫放在我的手上:“为师刚从蓬莱山归来,这是子春兄赠与你的,愿你得一知己,无憾此生。”
我谢过师父,想起子期,会心一笑。
贰
翌日,我在千逯楼宴请成连师父和方澈师兄。师父正巧要在此等候一个人,宴正酣时,来者居然是清箬郡主的爹,逯阳侯。
侯爷着常衣,不停和师父寒暄,清箬坐在一旁眉眼含笑。方澈师兄在此经商,自是少不了对他奉承两句,我正暗叹这官商不愧为一家,便听见逯阳侯唤我:“伯牙一直乃我晋国栋梁,身为我晋国大夫才华横溢无人可及,不知可否赏脸至老夫寒舍畅叙?”
拉拢之意再明白不过,师父师兄二人皆一愣。我轻呷一口杯中的素酒,想着富可敌国权倾朝野如他,定是不屑我这区区大夫的身份,遂拱手道:“侯爷谬赞,伯牙实不敢当。近日圣上身体欠安,还请侯爷多为圣上分忧。”
他果真本意不在我这,回笑着对师父敬起酒来。师父是楚国人,也有一定的声望,而侯爷欲借他得楚王之力,算得上万全之策。这老狐狸,想得可真周全。
我探了探袖中的玉箫,对他们的心计充耳不闻。
成连师父赶在暑天来临前回了东曲山躲起清闲,临走前却不知他老人家哪里不对,叮嘱我说清箬那姑娘委实不错……
我摇摇头叹道:“她爹,她,我都惹不起,你想抱孙子还是指望已经纳了三房小妾的方澈师兄吧……”
师父亦长叹:“你这玉箫送不出去,亲也成不了,纵然你不惧岁月苦短,怕是也要觅得一方自在天地才不枉此生……”
想来我又少不了一顿数落,赶快送他上了马车。但其实师父的话在不久后便打破了,只因,我与钟子期重逢。
八月十五夜月色盈盈,那天,亦是我的生辰。
我独自在画舫里抚琴,没有烈酒,无需歌吟,只这袅袅清音融入无边月色。数曲终,便不愿再弹,曲高和寡,终究是琴师逃不了的孽,挡不住的愁,不忍甘心的无可奈何。
舟外传来一阵略感熟悉的箫声,抬眸望去,便看见白衣玉面的子期,执一支木箫,黑发轻垂,白衣似水。我再度坐下,撩拨琴弦与他相和。月色氤氲如浮岚,泻在眼前之人的身上,无端地让我辨不出真假。
邀他上船,一番交谈才知道,他原是打算继续南下拜访亲友,无奈误了船期,便在晋国停留一日。想起在千逯楼的背影,我但笑不语,这子期恐怕早已在晋国停留数日罢。子期精通琴箫,我早已引他为知己,不明白他为何欺我,而我索性也不再细问。
“伯牙这里,可备着酒?”
我取出酒怔住,他,刚刚唤我什么?
“畅饮一番如何?”
许是久未大醉,居然三杯便倒。头已有些昏沉,眼前一片模糊,我掏出玉箫道:“那日龟山一别,不敢奢望还能重逢。这玉箫只赠知音,世上再无人比你钟子期更适合。”
子期笑着接过,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我的脖颈里。箫声缓缓传来,混着酒香,已然天籁。
不知多少载过去,我仍能想起就在这一夜,他之于我,悄然变得比知音还要缱绻万分。
叁
五日之后,晋王传来诏书命我出使南方邻国郑。逯阳侯在封地大肆练兵,发动叛乱的意图已经无需隐藏。他夺位的野心晋王不得不抑,如果必要,清箬郡主也会被殃及。
情势变得愈发紧迫,待我快马加鞭赶到郑国,却听闻楚国世子正携聘礼前来求亲。
到了郑王宫婚事已经成书,我无心细细打听,叩见郑王并谏言派兵援助晋王平定逯阳之乱,若事成,以十里城池为礼重谢。
次日王宫传来消息说契书已签定,我长舒一口气,应邀参加了郑王室的家宴。可我若能知晓后来的一切,我宁死也不会赴宴。
我凝望着前方高挑的背影,一袭玄青色袍子更显英姿焕发。几日前他尚是我的子期,可如今,他是对我视而不见的楚世子。
楚国,世子。没有一个字我不恨。
宴上郑王举杯不停,众人的目光也不时锁在那远道而来的楚国世子上。我借着酒劲起身告退,装出一番醉酒的模样甚至向子期道贺。
出了郑宫只见那夜月色很浓,却无端让人心生闷涩。然而我又听见子期的声音,他说:“伯牙一人逃出赏月,这让我如何是好。”
一句话让我愈发清明,回头见他满眼堆满笑意,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拿出玉箫,继续道:“伯牙视我为知己,我亦以知遇伯牙为幸。想必国别身份乃至楚晋间的山水迢迢也只为泡影。”
我不置可否,望着明月微微怔住。子期也陪着我沉默,良久,我别过头看他,“在子期的眼里,视我为知己、与郑国联姻都是理所当然?然,楚王灭我族门之仇、楚国助逯阳侯夺我晋王之利,这些伯牙却不敢忘记。而你,集贤村,探亲访友,这些又有几句真言?”
我早已得到消息,那日花会,钟子期的目的并非前来和师父相遇,甚至在晋国停留数日,都只是为了同逯阳侯一道谋划策反的事罢了。
不愧是楚世子,二十年前便欠下的债,如今愈发算不清。
凉风袭进衣袖带来阵阵寒意,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肆
二十年前的冬夜,楚国郢都王宫传出消息,世子忽染怪疾,求天下良医救治。这世子从小体弱多病,但宛城俞家世代行医,对症下药也有七成把握。怎料用药后竟致世子休克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足以让楚王勃然大怒,痛灭俞氏一族。
世子面色惨白,王宫里无不绝望,用药之人即使用性命担保世子即刻便会醒来,又有何人肯相信如此胡言妄语?宫里宫外一片痛哭中,世子果真缓缓睁开眼,楚王不禁错愕,下令称那灭族之冤悲痛至极,任何人不准再提及。
这些记忆模糊又深刻,楚王下令封口的诏令也不过是保住他的威严,毫无仁慈之说。可没有人曾想到俞家尚有一人被送至东曲山学琴,也没有人曾想到那体弱多病的世子后来却很少患病。时至今日,我已到晋国,与那世子拜为知音。
伯牙啊伯牙,既是仇家,知音之名又有何用?
翌日我正打算启程回晋,方澈师兄却带着晋王的诏书赶到驿站。方师兄便是蓬莱山子春大师的侄子,我们同在东曲山时总是最好的玩伴。出山后,他经商我入仕,交集总归少了些。而此番看来,晋王正是师兄找到的比逯阳侯更强大的靠山。
晋王突然让我撤职,大夫官衔交与方澈。我接过诏书,不悲不喜,只听见师兄那正儿八经的声音:“师弟勿恼,晋王已安排妥当,师弟可直接回到东曲山,想必晋国百姓都会感激你的楚国之行。”
我抬起头看他,俨然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七年前,我们一起拜别师父谋划前程,从商乃最下贱之事,子春大师自然对他这个侄儿失望至极。彼时一闹,像一出戏一般,霎那间的宁静已是另一番场景。
我与方澈无从交心,他对子春大师、师父甚至我的愤懑我都懂,但仍然只能是无可奈何,不管怎样,他的所作所为我也只能忍着。
知音难觅,能少一个仇家便少一个吧。
伍
回到东曲山,才知师父不慎染上伤寒已经休躺半月。
握住他的手,让指尖传去温热。这是我的恩人,而若说知己,伴我这么多年的师父又何尝不是呢?
我听见他虚弱的声音:“别生你师兄的气,该气的我七年前就已经气光了……”
“子期那孩子前几天来看过我,现在也越发出色了……”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住了。东曲山在楚晋交界,楚世子弱冠之年寻一出色琴师为楚王祝寿,自那时师父便与子期相识。那日在花会,师父正是偶遇了那青色衣衫的故友。
师父轻轻拍着我,我不禁大哭:“为何那时子期要瞒我躲我?况且,师父比任何人清楚……楚王室是我的仇家啊。”
“唉……人生已然不尽如人意,想要知道答案,自然要去亲口问问啊……徒然仇恨又有何用?”师父的声音越来越疲惫,我却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
摇曳的烛光里,他面色惨黄如纸,发丝花白,眼眸里满满装着一生的磕磕绊绊。慢慢阖上眼,师父无声无息地离开,任由我的浊泪浸湿他的衣襟。
师父的后事按照他的意思一切从简,方子春大师赶在入殓前见到师父的最后一面,谁都没有料想到,久别相逢却是最令人绝望的生死相离。
我早已视师父如父辈,守孝三年,轻敲木鱼,抚琴寄思,不出这东曲山一步。
“纵然你不怕人生苦短,怕是也要觅得一方自在天地才不枉此生。”
这是师父曾经对我说的话,又何尝不是我的夙愿,却不曾料想今生没有了那个福分。
如此,便是三年。
守孝期满之时,晋王的传书竟悄然而至。逯阳侯与方澈一并贬为庶族,晋国已与楚郑结为邦交。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消息,然我已退隐三年,不知为何晋王仍邀我出山。
出山之前却先迎来了方澈师兄。他穿着麻衣,捧着一杯师父平日里最爱的桂花茶,眼眶发红,只问了我了一句:“师父的坟茔在哪?”
风中是熟悉的桂花清香,也许是弹指间,再多的恩怨也突然消融在这朝朝暮暮里。
回到晋国后一纸婚书让我哭笑不得。清箬郡主日夜以泪洗面,明知晋王命我迎娶她其实就是用她来威胁逯阳侯,而为了全族的安危也不得不允。
最会谋划的,居然就是晋王。
可我想我错了,满城皆是楚国世子的传闻,一不小心传进耳朵,就像针扎进指尖,疼痛难耐,让再也我弹不出一字一音。
陆
我和清箬的婚期定在下月廿一,正是珙桐花开的时节。大红的喜帖,连着子期的那份,也终是发出去了。
前日去相府见到清箬,她静坐在凉亭的软榻上,似乎也从狼狈中清醒过来了。她看了看我,抿一口茶淡淡道:“城中皆传闻楚国世子旧疾复发,怕撑不到……来年。想来三年前也是他假意与我爹勾结再让叛乱不攻自破,最后还留我一命。伯牙,你说我到底该恨他,还是谢他?”
我不语。
这些事门客们一一向我道过,躲不开的真相让我的思绪变的混乱不堪。三年前的记忆刻骨铭心,是了,钟子期是上天赐给我唯一的知音,而我误会了他这么久。
他不是过河拆桥的小人,仗义又大度,宁愿让人冤枉也不会误了谋略。
而如今,惟愿他能收到那份喜帖,惟愿他知晓我早已原谅并且愧疚的心意。
数日后,宛城旧友来信,楚王已派人修葺俞氏祠堂,灭族的恩怨也悄悄的解开了。翌日赶回宛城,踏上旧土,不经意间撞上故人的眼眸,二人皆是一愣。
良久,我笑:“今次回来,千言万语化为一曲,子期可愿意坐下一听?”
“日夜盼兮。”他也笑。
摆琴入座,以《倚兰操》起调,一曲清音流淌,又有箫音前来巧妙相和。
一切宛如旧梦。真是再好不过。
“城中传言楚世子旧疾复发,也不知是真是假。子期,你并无大碍对吧?”离开之际,我终是不放心地问道。
“并无大碍,”子期轻轻擦拭完瑶琴递给我,笑的云淡风轻让我不得不信,“下月我定会如期赴宴,不醉不归。”
我握着琴,想起他的箫音,粲然一笑,“……好。”
染
清箬仍是郡主,成亲的排场比想象中的更要热闹,然而,子期却并没有到来,说好的“不醉不归”变得无可对证。清箬是位好姑娘,不愿日日被锁在相府,我便随她搬到东曲山住在师父的禅院。
今年八月十五的生辰依然没有子期的消息,总感觉有什么事令人不安,无端地日思夜想。
清箬让我回楚国看看,说不定会打探到一些消息。我不语,倒是再次乘着船到了龟山的集贤村。
我仿佛又听见他说:“在下集贤村钟子期,适才一曲孔丘所作的《倚兰操》实在精妙绝伦,不巧扰了兄台,实在对不住。”
实在对不住……
我何尝又不想要说这句话?可一切都晚了,这次再也没有箫音,没有纸伞,没有高山流水,没有知音,甚至永生都可能不会再有。
钟子期。我看着碑碣上他的名字,一如当年在心底默念。
我跪在灵堂,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原来,原来子期已经离开,原来他一直靠着集贤村的药材养病,是世子,更是平凡的身躯,怎能抵住渐渐加重的病情?原来,他不是撑不到来年……而是下个月……
老者鬓间已是白发,握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世子中秋离开之际留下遗言,若有位俞伯牙寻来,请我务必将这支玉箫归还给他,病卧在床实在不能如约,这歉意……你也收下吧……”
玉箫透着血色,我接过,止不住的悲泣。
子期你以为我会再逢知音吗?这玉箫,只赠一人,怎有归还再赠的道理?琴音既然无人再懂,那弹又有何用?
既知音死,既子期逝,我毁琴便是。
就用这七弦琴,祭子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如此,道一声罢了也就足矣。
终
我怨恨着宿命,更怨恨每每不曾放下怨恨的自己。琴不谈也罢,而相遇知音,哪怕是山水迢迢也要珍惜。
是了,子期早就说过,“伯牙视我为知己,我亦以知遇伯牙为幸。想必国别身份乃至楚晋间的山水迢迢也只为泡影。”
错把泡影作磐石,终是弦断歌白头。
文中诸多情节纯属虚构,谢谢伯牙和子期,希望你们喜欢这样的他们,还有文中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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