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旧事

作者: 简婶儿 | 来源:发表于2021-02-06 02:36 被阅读0次

    01.村里的女人

    回想起插队时的人和事,有些恍然如梦,村东头那排红砖瓦房,村委会门口大树上的吊钟,村中心的供销社,还有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若隐若现。

    现在的年轻人并不了解啥叫插队,就如同我们不懂啥叫二次元。有人会以为插队就是加塞儿也说不定。

    插队,就是那十年走红的一项运动。大城市里生活的孩子,初中、高中或者大学毕业后,不升学,不在城里找工作,而是必须去农村先当几年农民。

    插到农村生产队里去和农民朋友一起劳动,插队应该是这句话的简称。

    因为来的都是学生,多少有点儿文化,所以都被称为知识青年,简称知青。

    74年高中毕业时,赶上了插队尾巴,应该是倒数第二拨,我成了知青。插队地方不算远,都没跨出海淀区,比起那些老三届的云南、内蒙、黑龙江强太多了。

    我所在的村叫东小营一队,归属上庄公社二大队。

    在农村干活,出工收工以“老爷儿”为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最爱下雨天,可以在宿舍“敲三家”。

    早上公鸡打一鸣,村委会门口大树上的吊钟就咣咣咣地响,我们比兔子跑得还快,最怕老队长犀利的眼神儿和他低沉的怒吼,他就没有过笑模样。

    我们队派工有意思,男女分开,各有三个组。不同工自然也不同酬。女人们干的都是轻省活儿,比如菜园子除草,红薯地拔秧之类的。

    最初,我们的工分是4.6,最壮的男劳力是10分。

    我们同来的三个女生被分派到三个组,干活的时候孤苦伶仃的。

    我在一组,这个组大概有十几个女人,各个年龄层都有。

    和我年龄相仿的是地主老王家的大闺女小凤,她长得挺白净,人高马大,没怎么念过书,虎了吧唧,但心眼儿极好,看我干活慢,经常帮我。

    余下的基本都是已婚妇女,被叫做二婶子的最开放,三伏天经常光着膀子,把汗滩儿(汗衫)系在水桶腰间,任两只冬瓜奶晃来晃去,不忍直视。

    已经下岗的妇女队长是烟酒嗓,又黑又瘦满脸褶皱,说话特损,好像天生跟知青有仇,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

    歇歇儿的时候,村妇们围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女人又偷人养汉了,谁家老公公又扒灰了,说得可热闹了。

    唯独有一位,与众不同,她一个人坐在地头,默不作声。

    她身材苗条,个头也高,梳着两条大粗辫子,举手投足间透着知性。

    她叫惠,是村里地主老王家的大儿媳妇,从宝坻嫁过来的,我随着小凤也叫她大嫂。

    惠是高中毕业生,在村里算是最大的知识分子了。巧的是她的宝坻口音与我母亲家的唐山口音有些像,而不像其他村妇把“我们“说成“晚们晚们“的那种,这又多了几分亲切感。

    她有两个女儿,当时都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娃的爹常年在外地干的是勘探工作。家里上有公婆,下有小女,中间还有三个因成分高娶不到媳妇的小叔子,两个小姑子。

    惠性格中有着传统女性的贤淑和隐忍,这和她本人的家庭出身以及特殊时期受到的某些不公应该有关。她有着和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大概是同病相怜吧,跟她在一起就是莫名觉得安全踏实。

    在菜园子干活练的是蹲功,看那些村妇们积劳成疾,走路姿势都垮了,我很担心。惠看出了我的忧虑,她会提醒我干一会就适当站起来活动活动,有时候还总安慰我不要着急慢慢干。她简单的一句话,甚至一个怜惜的眼神儿,我都顿觉温暖。

    我天生喜欢小孩儿,收工后,我就领着惠的娃去供销社买零食,去大队办事儿找惠借单车就顺便驮上娃一起走。

    村妇们会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佯装不知。

    后来我离开了东小营,和惠保持了很多年书信来往。从她的信中我了解到改开之后地主摘了帽,几个高大英俊的小叔子都娶了媳妇有了娃。

    惠今年该是70几岁了,她会变成啥模样,她还记得我吗?

    愿她余生平顺安康。

    02.花卷儿

    花卷儿不是猫狗的名字,而是她的外号,因为不难听,当她面我们也敢这么叫。

    她是谁?和我同在东小营插队的知青,她比我们早来一年,所以并不熟络。

    花卷儿长的特好看,白白嫩嫩,天生一对儿狐媚眼儿,鼻梁挺直,五官搭配十分精致。浅浅一笑,鸭蛋脸上俩酒窝,标准的古典美人儿。

    她中等个儿,身材匀称苗条。并没像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除了干活就是傻吃闷睡,十八、九岁的大姑娘都壮得跟四十几岁的大老娘们儿似的。

    花卷儿本姓殷,至于为啥大伙儿叫她花卷儿,多半因为她的形体姿态。她浑身上下骨头特别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永远都是逮着个靠头儿往那一歪,身体立马呈现出多条曲线,准确地说应该是曲面,就是山路十八弯的感觉,所以得雅称花卷儿。

    花卷儿走路也有风摆杨柳,一步三道弯儿。水蛇腰,大长腿,在人堆里特别抢眼,村里的小伙子都爱跟她搭讪起腻。

    花卷儿挺清高,平时不爱和我们扎堆。知青食堂开饭时也见不到她人影儿。和她睡同屋的小春儿说,花卷儿有时候通宵都不回来。

    听村里一起干活儿的二婶儿说,花卷儿和村里罗平书记的亲弟弟罗树搞对象呢。

    罗树,方方正正一汉子,比他书记哥哥更加精壮,小眼睛,中等个儿,话少,看起来挺厚道。

    知青和村里人搞对象,也算是当时一景儿。尤其是跟村官老罗家兄弟搞,那可是大出风头。这也难怪花卷儿优越感那么强。

    地里的农活儿,都是每天早起,老村长现派,花卷儿永远都是最轻省的活儿。那时候罗树是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手,花卷儿自然就是拖拉机上的标配,跟车的活儿,跟兜风也没太大区别。

    到了饭点儿花卷儿就一头钻进老罗家,罗树自然是满心欢喜,好吃好喝伺候着。比起本村那些丫头,这城里姑娘本就看着清爽,何况花卷儿这种美人儿。

    夜幕降临,二人意犹未尽,正是青春年少,罗树粗粗壮壮,花卷儿缠缠绵绵,时不时的夜不归宿,也是人之常情。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可花卷儿是城里姑娘,回城工作是迟早的事儿。当然,她也可以放弃回城机会,留下来做老罗家的媳妇儿,只要她想。

    听小春儿说,有几天夜里听见花卷儿和罗树在知青宿舍后墙根儿争吵,花卷儿哭哭啼啼的,罗树一个劲儿地叹气,还夹杂着花卷儿呕吐的声音。

    后来,花卷儿去医院打了胎。

    没多久,花卷儿回城工作了,罗树还在村里继续开他的手扶拖拉机,人清瘦了些,无精打采,境遇堪比男版小芳。

    听二婶儿他们几个老娘们儿扯闲片儿说,花卷儿回城后给罗树来过几封信。第一封称罗树亲爱的,第二封变罗树哥哥,第三封改罗树同志。说完,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笑得前仰后合。

    花卷儿不单是人美,心眼儿也活泛的叫人“羡慕”。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花卷儿姑娘了,现在应该叫她花奶奶了。

    相信她后来的日子不会差,祝福她!

    03.我

    和美人花卷儿相比,我们这群女知青都有点儿半男不女。70年代,男孩儿女孩儿穿着基本没啥差别,那时候的审美,也不允许女孩子娇柔妩媚。当个铁姑娘最时髦儿,也就是如今说的女汉子。

    我那时候应该就是头女汉子。用头形容一点儿不为过,插队一年零九个月,除了吃睡,就是牲口似的起早贪黑,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时不时的还要被“再教育”。

    再黑的夜,也有微光闪现。

    “今天,妇女一组去南头菜园子……”每当老村长像电影《红旗谱》里的高老忠敲完吊钟清清嗓子开始喊话时,就看到从北边路上晃晃悠悠走过来三个汉子,人高马大,气度不凡。

    在场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集体侧目,心直口快的二婶儿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冲着其中一个瘦高个儿说“老二,这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递给他。

    “又特么迟到,臭小子,赶紧的!”老村长有点儿不麻烦了。

    这三位就是前面提到的本村地主老王家的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

    虽然平日里,我们村儿男女干活是分开的,但是有些特别隆重的大累活儿,需要举全村之力时,男女就混搭了。比如三伏天收麦子,三九天挖河整地。

    跟老王家二哥熟络起来,皆因比。

    二哥长得浓眉大眼,清瘦有致,说话幽默,挺有女人缘。30岁正值青壮年,但是成分高,十里八乡的姑娘没人敢嫁给他。

    二哥的眼神深邃复杂,自卑中夹杂着自傲,眉宇间好像藏着好多秘密。

    他对我们几个女知青特别关照,收完麦子,他会悄没声儿地把我们的镰刀带回家,第二天早上几把锋利的镰刀递到我们手里。

    挖河时,天寒地冻,有时候铁锹把都折了,地皮竟不曾撼动丝毫。二哥看到,抡起镐头,咣咣咣,几下子,冻土开裂。

    有二哥的日子真好。

    那年大年初三,我和小伙伴提前回村,知青食堂不开伙。二哥跑来说“去我家吃吧。”

    我和小伙伴对视了一下,又看了看二哥,他眼里写满了诚意。

    去二哥家,那是要冒着某种危险的。多少次路过王家大门,除了偷偷往院里瞄一眼,脚步都不敢放慢,而今天却是要去吃饭。

    几天后,一脸官司的老村长找我俩谈话,说有人举报了我俩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吃饭,“放着那么多贫下中农家,你们不去,非得去老王家?”村长比平时更让人害怕了。

    “停工!反省!写检讨!”

    这惩罚,当时于我并没有什么,毕竟写检讨也不是第一次,停工更是求之不得。

    返城的日子到了。

    离村的那天下午,二哥来了,他一反常态,坐在那,闷着,不停地抽烟(自制卷烟)。“怎么了,有事吗?”我有点儿不解。

    “嗯,呃,简,晚上吧,晚上我找你有话说。”二哥没抬头,吞吞吐吐说完撩开门帘儿,快步走了。

    有话说,说什么?难道二哥要表白什么吗?我胡思乱想起来,还好,当时宿舍里只有我自己。

    我是喜欢二哥的,喜欢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聊家常还是耍贫嘴。

    曾经有一次他进城去人大看他姑姑,问我要不要搭车顺便回趟家。

    “搭车?啥车呀?”

    “老九的车,他下午进城!”

    “好呀。”

    那天我和二哥真的一起坐在老九的驾驶室里,进城了。

    粪车!

    他还陪我回了家,我取了东西就离开了。

    我跟妈妈聊过二哥,妈妈眼光老辣,好像听出了弦外之音,严肃地打断我说,“你可别犯傻!”

    不过,我想多了。晚上二哥并没有来,他当时究竟想说什么,至今都是个谜。

    对二哥的感情,应该是依赖。那个时代,营养不良,发育也晚,更重要的男女之情被妖魔化。

    望着他,虽心生欢喜却不知也不敢靠近,单纯到连手都没拉过。
    不信?要非得辣椒水老虎凳伺候,我也只能瞎编了。

    二哥的父亲,也就是村里的老地主长得周正,一点儿也不像电影里的坏蛋那么猥琐阴险。

    我妈说,地主有钱,可以娶漂亮媳妇儿,遗传基因好呗,嗨,多简单的道理。

    再见二哥时,他已经当了爷爷。二嫂勤快,日子过得平常,却也温馨。二哥还是那个性子,幽默风趣。

    又有几年没回去看二哥了,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得咋样,该回村看看他了。

    突然想起这首歌,作为结语吧: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岁月的河啊汇成歌
    一支歌 一支消沉的歌
    一支汗水和眼泪凝成的歌
    忧郁和颓丧是那么多
    一支歌 一支振作的歌
    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
    憧憬和向往是那么多
    一支歌 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着人们心弦的歌
    幸福和欢乐是那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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