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辉光

"奶奶再见！"

"常回来玩啊！"

我挥了挥手，看看立在夕阳下的二层楼房，朝房前头发花白的单薄老人笑了笑，转身走向汽车。扣上安全带，我往后视镜里看去，不出所料地看见那微微佝偻着腰的身影站在车后，向车挥着手，脸上是不舍的微笑。

驾驶座上的父亲从车窗探出头，朝后面的老人喊道："妈，回去吧，我们下回再来看您。"老人点点头，却并未动身。直到车开出去几十米，再从后视镜往后看，我还是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略显孤独的身影站在原地，望着我们的车远去。

每次我们从乡下回城，都会发生这样的情景。奶奶八十多岁，前两年老家的旧屋重新修葺，她待房子装好便从城里搬到了乡下，住了进去。我当时颇不理解为什么奶奶愿意放弃城里的便利生活，而是要住到鸡犬相闻的乡下。看着奶奶收拾包袱时流露出的微笑，我问，住在城里不方便吗，为什么要到乡下去住呢。

奶奶轻呼了一口气，看着我说："这是你家，但不是我家。"

"这是你儿子的家，当然也是你家了。"我疑惑地说。

她露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说人老了，都是想落叶归根的。看着奶奶的神情，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既然奶奶觉得好，那就随她去吧。奶奶住到乡下后，我们有空便回去看看她。新修的两层房屋只有她一个人住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一楼是堂屋，因为乡下大家进堂屋都不换鞋所以地板并不干净；后门打开是露天的狭长空间，角落搭了一个屋棚，奶奶平时就在那里烧火煮饭，顺便喂喂鸡鸭；屋后是后山，门前就是奶奶种的各色瓜果蔬菜，门口的马路上偶尔会驶过几辆汽车，卷起弥漫的尘土。房子给我一种冷清而寂寞的感觉，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车水马龙大不相同。

可奶奶十分怡然自得。她不时去后院照管鸡鸭，不时和父亲去田里浇水摘果，不时与路过的邻居热情地打招呼聊天，看起来忙碌而快乐。这种快乐，是她在城里住的时候我很少看到的。

奶奶回乡下的乐趣何在？看着奶奶在厨房切菜，白发在阳光下泛着自由而悠然的光，我好像，明白了些许答案。

午后，和奶奶扇着蒲扇睡午觉。我问奶奶，在乡下开心吗？奶奶说，开心。

"那在城里难道就不开心吗？城市里多热闹多方便，乡下又冷清又无聊。"我仍是带着疑惑问。"我在这乡下待了几十年，习惯啦。"奶奶闭着眼睛说，"当年我跟你爷爷一手一脚把这家建成之前的样子，后来你出生了，我就到城里去帮着带你，房子就一直闲置在这里。城里虽然方便，但我总觉得不是自己家味儿。现在你长大了，我就回乡下来过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叶落归根，安心。'

我没有说话。

回城时是黄昏。夕阳缓缓坠入云海，艳丽的光染尽天边。西边的一片天空满是绚丽的粉红蛋黄浅紫。田野山林尽数展现出一天中最美的模样，缤纷晖光晕染人间。

我站在屋前，看着晚霞如油画。远处响起一声鸡啼，我忽然想起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也许，奶奶就是因为这份无车马喧的宁静，归隐山林的自由，采菊东篱的悠然，叶落归根的情怀，才那么自得其乐。几十年前，她和丈夫白手起家打造的家园，不仅仅只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更是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爱与执念。从这里走出去了她的儿女和她的身影，却永远无法让她忘却这里曾给予她的一切。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家乡，终于迎来了她已到暮年的步履和向往。怎么能不满足快乐呢，在这里，她穿过一条街巷，就拾起了数十年的过往。只有在这里，她才是当年那个年轻可人俏丽如花的少女啊。只是啊，奶奶，当年的夕阳和现在的依旧一模一样，可辉光过了这么多年，已不复以往。不信你看，在余晖下的不再是青丝如云的少女，而是鬓如霜雪的老人。只在光影一晃下，夕阳赐她的影子流露出了少女的娇美，似能看见她的红颜重现。

该上车了。我坐进车，看着那个我已理解的老人。夕阳很美，给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她看着我们，用力挥挥手。我朝她笑，说奶奶再见。她立在她心爱的家门前，像一个守卫。身后，是她一生所向往的信念与根基。

我回过头去，坐在行驶的车中摇摇晃晃。转头朝窗外瞥，我看见即将消失的夕阳。忽然我想到，虽然以前的辉光和现在不一样，但是它依附的夕阳，从未变过。

就像奶奶的爱一一温暖润泽，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