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着实有许多意难平，比如可怜黛玉父母早亡，可叹李纨青春丧偶，可惜宝钗选秀落空……然而这终究是局外人自作多情罢了。可书中唯有一人，一番宣言，一声哭喊，实实在在为她自己意难平。她，就是探春。
探春有一番人生宣言式的著名表白，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是身为女子的意难平。
第五十五回，好不容易获得理家机会的探春与生母赵姨娘因其舅舅的丧葬费标准而争吵时，她情绪激动，哭喊了一句：“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做了九省的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这是身为庶出的意难平。
一言以蔽之：生得不对，赵姨娘之罪！这仿佛就是探春不能挣脱的沉重枷锁，同时也是折断她高飞羽翼的命运原罪。然而，果真如此吗？
看起来确实是探春有多出色，她生母赵姨娘就显得有多愚蠢。你时而会感叹，这样的母亲怎么会生出探春这样的女儿！可细细思量，也许也只有赵姨娘这样境遇的母亲才会触发探春独独获得成长密匙，让她在一众大观园后辈中显得如此出类拔萃。因为事实上，她与生母赵姨娘都在对抗命运这条道路上展现了同样的非同一般的胆魄、力量和斗志。
赵姨娘出身寒微，本是贾家家仆之女，后来才成为贾政的侍妾，家庭等级中身份卑下，生存环境极度恶劣。
第二十回，赵姨娘教训自己的儿子贾环，正好被路过的凤姐听到，毫不客气痛斥了一顿。在凤姐的眼中，赵姨娘没有权利教育儿子，是一个下人。第四十三回，贾母为凤姐过生日，大家当然都要凑份子，凤姐硬是从赵姨娘身上“搜刮”出二两银子，这可是赵姨娘一个月的例钱。有理由推测掌管各房月例钱和日常供给的凤姐私下不知道克扣、拖延了赵姨娘多少银两。
有一次马道婆来看望赵姨娘，赵姨娘正在做鞋穿，用的都是零碎缎子，连一块完整的都没有，可见其生活艰难。凤姐依附王夫人掌管荣国府，当然帮着自己姑母打压、欺侮赵姨娘。上行下效，势力的贾府下人迅速站队，自然跟着欺辱她。
第六十回，贾环想要宝玉那里的蔷薇硝，宝玉的丫鬟芳官故意用低一等的茉莉粉代替蔷薇硝“摔”在炕上扔给贾环。后来赵姨娘气得打了芳官两巴掌，谁曾想戏子出身的芳官竟然撞头打滚说“你打得起我吗？你照照那模样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不仅如此，芳官一伙的丫鬟们也“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最后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这些下人把赵姨娘当猴耍，当抢使，借刀杀人整治芳官，赵姨娘气咻咻来，终狼狈而去。
第五十七回，赵姨娘因为要带丫鬟小吉祥给哥哥赵国基出殡，就跟雪雁开口借一件像样的衣服，结果雪雁一口回绝不说，转头就对紫鹃说：“姐姐，你听个笑话。”
如此上下合力打压之下，赵姨娘物质没有保障，尊严遭受践踏。但如此境遇，她却并未被打趴下，反而奋起反抗。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与马道婆合谋暗中用魇魔法谋害宝玉、凤姐。虽然她手段下作且置人于死地，但相较于王熙凤平日对她的欺辱来说，也并非不能理解。她的毫不手软倒显得有几分胆识。
除此之外，她多次在贾政面前诋毁宝玉，离间其父子关系，使得贾政对宝玉心生不满进而毒打。其实同王夫人明明厌恶贾环却让贾环抄写浪费时间且无益于仕途经济的《金刚经》相比，也说不上谁更恶毒，相反王夫人反而显得更为伪善。
甚至包括她对亲生女儿探春的不满、哭诉、斥责，难道没有几分情有可原吗？毕竟探春对于这位生母的态度，从始至终也透漏着冷漠无情：“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
探春的这种对于庶出命运的拼命挣扎并由此催生的自强不息，从本质上来说与赵姨娘的求生动机并无二致，一脉相承。换言之，贾政与王夫人只能生出贾宝玉，只有与赵姨娘才能生出贾探春。
贾府虽有一干人等，唯独探春对家族命运忧心如焚，她有蓬勃奋发的干劲；迎春首饰被乳母偷取当掉并反被要挟，她为迎春出头，她有唇亡齿寒的忧患；检抄大观园，探春“秉烛开门而待”，放下狠话：“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后来大怒，狠狠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对于“狗仗人势”的奴才，只有她有痛彻心扉的厌恶与锐不可当的威势。
赵姨娘的身份、境地、境遇统统是她生于忧患却爆发出巨大能量的黑暗沼泽，阻力愈大动力愈强。
甚至，她在方寸之间的进退有度也与这样的原生身份密不可分。第六十二回，探春和宝琴下棋，林之孝的来请她的示下，探春一边在棋局上招架宝琴，一边一一先确认李纨和王熙凤是否已经知晓此事。得知自己处理并未越俎代庖之后，她才按规矩处置。这样深得治术奥妙的智慧，岂是只凭读书就能获得？正是身份的限制，才让她得以早慧、早熟。
最后可以看看同样是有理家之才的王熙凤与她截然不同的管理思路也可以对应以上。王熙凤虽然在护理宁国府内部事务时，出色地体现了她的管理才能，但她采取的是粗暴的铁腕政策，她把所有的下人全部当做是工具，自身利益至上。而探春理家却充分考虑分工，她“以和为贵”、“顾全大局”，她给予了下人们“经营”的机会和向上的路径。这样的不同，很难说不是出于同一种“突破身份局限”的理想伸张。
就算与同样有男性特质的史湘云相比，史湘云显然更注重私欲、私利，所谓英姿飒爽仅仅浮于穿衣、言谈的表面而已，而探春却始终体现了一种顾全大局的深思熟虑与成熟稳重。正如她卧室陈设“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挂着的纱帐绣的是花卉草虫、乡间野趣。可见她从心底期望自然质朴的生活，厌恶自己家里人“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还不如寻常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
“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如此心绪、如此豪情，未必没有想要解救“生母”的深层情绪。
探春与赵姨娘之唯一不同，只是一个有文化，一个没头脑罢了。但说起来，这点不同也是先有赵姨娘凭美貌和手段嫁给了顶级权贵贾政改变了下一代的命运而获得。
生于斯、长于斯、滞于斯，成于斯。没有赵姨娘就没有贾探春。如果非女子、非庶出，不就是另一个一事无成的贾宝玉吗？
后四十回小说结尾，贾宝玉跟着和尚道士走了，而贾探春反而跟着夫家回京城省亲，贾府里的人看到她长得更漂亮了，而且“服采鲜明”。无论这结局是否是曹公本意，至少也有人更愿意相信“奋斗终有价值”。正验证了尼采那句：“凡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所以，何须再意难平？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本文已被编入线装书局出版的书籍：《中华女子读经典：探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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