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云幕上还缀着几颗小小的雨粒,它从天上的画布落下来又滚过我的脸庞,顺着四月的春风左右翻飞着,溜进了不知哪个女孩的秀发里。被春风拂下来的几簇簕杜鹃,它们身上还披着被春雨润色过的红衣,就这样静静地睡在泥里。老枯的绿叶红花,被春天抛弃了,他们沉默的接受了这份孤独。忽的,头顶的花丛似是打了个寒噤,落下几滴昨夜留宿的雨滴,抬头定睛,才发现新的花骨朵上已有了更鲜艳的红。原来,它们的离去,是把春天留给了现在。它们带走了一些回忆,却也留下了更惊喜的将来和更醇香的过去。
每等到燕子一家踩着燕尾服回到老屋的檐上,清早的鸟鸣比鸡鸣更悦耳动听,充当了我春天的闹铃,也因此外公一早就会带着我去老屋后头那小山上春游。清早天还蒙蒙亮,走在田埂上,到处是春雨过后探出头来的嫩草,抻着懒腰,春风扬过大地,托起清新的花草香味,还混着点春泥的微苦,细细嗅去又变得甘甜起来。我至今忘不了外公那独属于庄稼人粗糙的大手是怎样温柔地牵着我,哼着带着四川口音的小调,大步流星地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的。他浑身有一股子冲劲,干什么都充满伟力,一举一动都有股厚重的力量感,又一点儿不毛躁,给人一种稳稳当当的依赖感,他就是那样令我着迷。
外公的秘密基地不远,上了山绕几圈就到了。那是一间矮矮的茅草屋,里头仅一张桌、一板床,几件农具,这就已经塞满了这小屋。屋前有八九道新翻的田壑,已经有了一点点翠绿布在上面,那脆生生的嫩嫩的小绿芽,像是个躲在妈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小女孩,让人怜爱,光是用指腹小心地触碰一下它小小的脑袋就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那田壑的围栏外头,是漫山遍野的野花,那花比草还要长的密,长的盛大,那是花的盛会,在这场盛会里没有什么贵贱之分,所以你得趴下来,把耳朵俯在大地上,让它们能看到你的眼睛,你才能参加这场熬过寒冬的庆祝大会。我确定我听到了它们笑的声音,那是一种放纵的大笑,超越时间的欢笑,那很快乐。我喜欢在花丛里追着些蝴蝶、蜜蜂之类的小动物,有时候走运能看到一两只灰色的野兔子,那是很少见的。外公这是如果忙完了农活,会坐在山坡上,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轻轻地饮上一口,细细地品味着那口白干的辣劲和醇香,嘿嘿地笑着,看着我像小狗似的东跑西跑。直到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了,我身上的白衬衣也变成了土褐色,捧着一捧各色的野花,倒在外公旁边,安静的看着蔚蓝的天空,草很软,一点也不扎人,地里的泥被昨夜的雨浸的松松的,一上午又给太阳照的暖暖的,一点也不潮湿,,那样的感受是现在床给不了我的,我眼皮子很快投了降,重重地落下来,睡着了。再醒来就已经是下午,外公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打湿,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还是那样嘿嘿地笑着,边笑边将手中编好的花环递给我,我拿来戴在头上,抓起还在身旁的那捧碎花,拉住外公的大手,迷迷糊糊地荡回了家。
下山后,免不了要受到母亲的责骂,这时就把手中那捧碎花从背后拿出来递给母亲,把头顶的花环轻轻地戴在母亲的头上,再夸上两句甜言蜜语,母亲的怒火就给转成了无奈,只好招呼我洗澡。在农村,小男孩在院子里洗澡已不是什么害臊的事情,我也就在院子里头洗。院子旁有颗外公种的樱桃树,枝上已经有了新芽长出来,几点绿色盖在上头,让夕阳的余晖就那样钻进来,坐在石桌上头看一个男孩子光着屁股搓澡,或许也是一种别样的喜剧。等到换好衣服,外公坐在灶前烧火,我也跑过去凑热闹,和他一起坐在那长条矮凳上,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嗅着外公身上那干净的味道,看着锅里土豆焖鸡的香味从锅边冒出来再光明正大地冲进我鼻子里,最后从我口鼻处缓缓溢出来。那土豆烧鸡里头,是外公自己种的小土豆,一口一个,不削皮丢到里面煮出来,别有一番滋味;外公自家养的鸡,鸡肉又肥又嫩,一只肥鸡要四个人才能吃完。外公不论做什么都做的极好,而且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他那憨厚老实的傻笑,他是那样令我着迷。
时间一年年溜走,父母忙于工作,而我也疲于学业,几乎很少再回四川了,外公也很少再见到,只有过年才可能回去一次。有年回去,忽然发现外公原本挺拔的脊梁渐渐弯了下去,曾经高大的巨人也已经和我齐头行走在大街上了,但我知道他没变,他的嘴角仍然挂着那个傻傻的憨笑,他还是会傻笑着给我买上两个东门的鲜肉烧饼,还是会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牵着我。只是那烟抽的愈发多了,酒也喝的越发频了,家里人的眼睛里闪着的那抹担忧告诉我,有不好的事在外公的身上悄然发了芽。
那年过年外公从四川长途跋涉来深圳和我们一起过年,刚吃完年夜饭的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从屋子的门边偷偷探个头进去,看到父母和外婆围在外公的身边,外公佝偻着身体,披着他那上了年头的黑色皮夹克,嘴里不停地往外吐着血,念叨着:“没得事,没得事,我好得很。”可声音是那样虚弱,轻的仿佛就要突起消失在空气里一样。后来我被一个人扔在了家里,除了我全家人都陪着外公上了医院。那天以后外公回了四川,新年在我们家提前结束了。
那年过后很久,外公都以电话为主要形势和我们联系,他还是那样嘿嘿的憨笑着。到了四月这个时候,他都会打个电话给母亲,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他种了很多我爱吃的小土豆,还为我做了把弹弓,我总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他,因为我真的以为时光很长,总有机会能回去的,于是外公的悲伤和孤独,也在一年又一年的答应声中慢慢变得大了。又后来,老屋那块划作了建筑用地,那座承载回忆的小山也随着老屋和樱桃树一并消失在了过去。外公在沉默中卖掉了留着的土豆,养着的肥鸡,而我还没回去,没去看他一次,也没能再吃一回土豆焖鸡,没能和他一起再上一次山,再采一捧花。
那年的冬天,很冷。在深圳收到外公病重的消息,全家连夜加急赶回去,所幸情况最终稳定了下来,保住了命。我到医院的时候,外公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我从门口战栗地走进去,外公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几根长管,打着一个吊瓶,头发已经掉光了,眼睛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他艰难的转过头,看到我来了,眼睛瞬时闪过了一抹生机,嘴角是那样勉强地撑起他从前那憨笑,那粗糙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出一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笑着说:“黄锦锦来喽!”突然话似是成了一双大手钳住了我的咽喉,我极力想说出一个字,却也怎么也吐不出来半个字,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外公的手又耷拉下来,眼中那点生机又暗淡了下去,遗憾又自嘲似的说的句:“黄锦锦认不到外公喽。”霎时间,眼泪决了堤,转头快步走出了病房,一个人坐在楼道里,默然间泪珠已经从脸颊滑下来,母亲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我想当时外公应该是看出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其实并不怪我,却恨他自己,恨自己丑陋的躯体,吓到了我。这是我永远的遗憾,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公讲话的机会,却因为我的懦弱而永远失去了。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外公的消息,是在中考前那个国庆,父母回老家了,我留深备考。那天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春季的最后一场雨,我关了房间所有的灯,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我莫名享受这样的氛围。接着手机一阵震动,母亲发来消息:外公病逝了,胃癌晚期。我手中的笔下意识的掉落了下去,那一刻我的大脑是空白的,后来是沉默,关了手机我就这样怔在了椅子上,没有眼泪,没有哭喊,比那次在医院还要平静,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下去了。我的思绪又好像回到了那天那个春风拂面的明媚下午,他还是那样子傻笑着为我编着花环,我还是躺在他的身边,他还为我做他那道土豆焖鸡。
一阵春风挟着冷气忽地拍在我的脸上,一片绿榄叶被刮了下来,我急忙伸手接住了它,抬头一看,那断掉的枝丫上又长出了几丛绿云,一如外公种出来的嫩芽。有的人永远留在了回忆里,可那不可代替的过去,也同样成就了美好的未来。我展开双手,拥抱春风,就如同几年前它拥抱外公一样,又与我相拥,但我走过了时间,他却留在了过去。一年又复一年,人间岁月流年,恰似春风再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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