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封

上回说到了伤心处，今天接着往下说。

接下来的一年，好漫长，又好快。痛苦可以把时间拉长，永别却逼着我们分秒必争。这种感觉，你能感同身受吗？我眼见着她一天天消瘦，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人痛苦到极点的时候，死亡会变得美好，那是彻底的解脱，是动人的彼岸花。她一度拒绝进食，事实上她也吃不进去，哪怕寡淡如一杯清水，也能在胃里翻江倒海。她想过自我了断，可一大瓶安眠药下去，死亡仍将她拒之门外，似乎之前的折磨仍不足以赎罪。

终究，她还是走了，形如枯槁的走了。走之前，能证明她来过的痕迹，几乎被她擦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张和父母的合影。照片里的她只有四岁，眉清目秀，头戴两朵红花，微微抬起的左手，怯怯地搭在母亲手里。照片留不住岁月，岁月却也带不走思念。这张泛黄的老照片，承载了我们对她所有的思念。

她走后，我告诉了母亲那个秘密。母亲又哭了，只有无声的老泪，纵横在沟壑之间。这十四年里，母亲苍老了许多。母亲告诉我，那天，她一个人跑到厕所，哭了很久，很久。为了不让姐姐察觉端倪，她冲了好几把脸，努力让自己关上绝望的闸门。两个人的善意谎言，痛苦着各自的痛苦，让谁能不为之动容？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我读高一。临走的前一天，父母在我面前说姐姐快不行了，要把诸多后事准备起来。我正在吃早饭，嘴里含着米粥，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我带着哭腔告诉父亲，自己想请几天假，送姐姐最后一程。可是父亲没有同意，说我不能缺课。现在想来，我觉得很滑稽，恨自己的没主见，竟没再三相逼一下，又或者先斩后奏。或许是我心存侥幸，觉得姐姐会给我这个机会……

第二天，一结束了晚自习，我照例骑车往家赶。快到堤坝时，隔着暗夜的黑，望见两个人影在晃动。走近了，认出是爷爷和父亲。他们站在堤坝的尽头，奋起胳膊，将那些熟悉的物件，一件件往垃圾堆里扔。它们都是姐姐用过的……我预感到了不妙，不知出于何故，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在干嘛？”爷爷说：“姐姐走了，你快回去看看她吧。”我想过这种可能，可真发生了，还是觉得它不真实。脑子里“嗡”的一声，很快悲伤就占领了全境，人慌的连车也忘了骑，推着它，直往家的方向狂奔。

家还未到，“咚咚”的木鱼声，迫不及待地跑来向我报丧。家里灯火通明，比平日多了几副面孔，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死亡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猜，姐姐已在大厅等我了。她确实就在那里，躺在早已备好的门板上，一动不动，让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擦洗。

母亲托着她的纤细的手腕，一边仔细地擦着，一边哀伤地跟姐姐说话：“孩子，你从小就爱干净，衣服上只要有一点点不干净，你就要我帮你洗掉。往后，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娘替你好好擦擦。到了那边，就没人照顾你了……”

我轻声挪进屋，静静地杵在母亲身后，不说话，自顾自地流泪。这一年来，泪水早已成了家中熟客。在它面前，我没必要再吝啬自己的脆弱。

这是我第一见到她病后的身子。我惊讶于一个人，在经历了多少非人的摧残后，仅剩得这一身的皮包骨。我错愕的是，在这之前，我居然对此毫无察觉。除了时间强加的镣铐，我所在意的竟如此偏狭，近乎冷眼旁观。其实这也是对自我的过责，看得见的是消瘦，看不见的是苦难，深不见底，万劫不复的苦难，令人心疼如寸磔。我放肆地哭出了声，再也不用担心吵醒她了……

母亲这才发觉我回来了。她缓缓地抬起头，凄凉的眼神里，透露着解脱，她早已耗竭了自己。人到伤绝的时候，能哭出来是幸福的。我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心里最苦的那个人。半辈子撑下来了，最终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又能埋怨谁呢？我也想告诉母亲，你们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可是我说不出口。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勇气和她相提并论，在父母眼里，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优秀。我也不再嫉妒，她确实担得起这份独一无二；未来，她将成为我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精神图腾。

母亲先打破了平静。她说：“孩子，姐姐走了，走的挺好的，后事都跟我们交代了。她说，要你不要伤心，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她还说，她在那边会保佑你的。”母亲的宽慰，并没有让我更好受，倒像一把软刀子，扎在心头，不见血的生疼。不管流的是什么血，总有凝固的时候。从那时起，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有我在，这个家就有希望，散不了！

治愈是需要时间的。在这方面，精神和肉体是一脉相承的，别无二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没有姐姐了。”我也像变了一个人。一回到家里，就开始以泪洗面；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她的模样。往事历历在目，现实冰冷异常。我无法接受她离开的现实，可眼泪却提醒我，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读大学时，和一位高中同学在网上聊天。她问我：“你知道你哪里最吸引人吗？”我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她告诉我：“忧郁的眼神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特别惹人疼的那种。”她没有看到故事，但是她看到了披在故事身上的外衣。

身前，姐姐当面嘱咐过我一句话，要我当面允诺，并铭记于心：“找女人不要贪图漂亮，要讲道理的，懂得孝敬父母。你也不要被她欺负，更不要让爸妈被她欺负，否则我在地下也不会原谅你！有没有懂！？”

当时我还年轻，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很清楚，她这是在跟我交待后事，意味着她已经给自己下了判书。但是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如果我答应了，意味着我那一点点希望，也被自己掐的连烟都不剩。我不能承认，你要自己活下去，活着监督你的弟弟。但是我又不能直说，只能颔首示意，算是给了答复。她怎么会看不出敷衍？于是她急了，变得狂躁，歇斯底里地质问道：“听到了没有？！”

我是个倔强的人，到了这时候，还只是点点头。一旁的母亲急了，“如果听到了，你就答应一声吧！”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不希望她再动怒，我也犟不过她。

故事到了这儿，也就接近尾声了。它们不是全部，也不可能是全部，之所以选择它们，因为它们太刻骨。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答案就藏在这些故事的背后。告诉你这些的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将往何处？人只有不忘来时的路，才能走好将来的路。

至此搁笔，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