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辗转求医
窗外的夜昏昏沉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被一一掩藏。
杨雪陌是挣扎着跑到母亲那里去的,双耳巨大而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头晕头痛。林海萍只好陪着女儿睡觉,安抚她,哄着她。
杨雪陌哭着说:“妈妈,声音真的好大好可怕,真的好可怕,脑袋里面像是水管的上水声,很粗,耳朵里面是此起彼伏的蝉鸣音,声调好高好高。”听着女儿的诉说,林海萍心中慌乱,却也只能拉住女儿的手,对她说:“陌陌乖,别怕。”
然而问题是,林海萍不能够体会杨雪陌的痛苦,感受不到杨雪陌所承受的折磨,就连女儿所说的“咚咚咚”的血管剧烈跳动,她都不曾感知到过,更别说大脑双侧巨大的声音了。那其实不单单是声音的问题,是巨大的声束,并且引发了严重的躯体症状。很久之后杨雪陌才明白过来,就如同光有光束,声也有声束,那是许多根耳脑神经在共同发声,所以才会如此高音,如此巨大,如此密集,如此嘈杂。
四月九号,同样地,因为脑袋双侧的声音太可怕了,就连吃饭都听得到很大的声音,杨雪陌做不了任何事情,更别提学业了,她再次崩溃,几欲自杀。杨善夫妇赶紧带女儿去二院求助,二院是洛邑市中心医院,也是市里最好的医院。杨雪陌通过微信挂号,挂了当天坐诊的一位耳鼻喉科主任医师,名叫薛义凡。排队很久之后,父母陪她进了诊室,描述了她的情况。
薛主任听完之后,上来就急了,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去拖东医院耳鼻喉科?怎么能去拖东医院呢?”然后薛主任用很焦急的语气发出叹息:“前几天我们刚接诊个被拖东医院治坏的,欸呀真是的!”
杨雪陌听懂薛主任的话了,他的意思是拖东医院又祸害了一个好好的人,瞬间她眼睛就泛泪光了。
薛主任接着说:“穿刺不敢随便打啊!打穿刺有风险啊!而且还怎么给你打了双耳!”
杨善一听也急了,赶忙说道:“医生啊,我女儿现在非常痛苦,把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薛主任连连摇头:“别,别别,别寄托在我身上,拖东医院已经给你女儿打成这样了我能怎么办呢?我无能为力了。”薛主任看了看杨雪陌的双耳,耳朵还在发炎,叫她赶紧去查血常规,担心她耳部因穿刺出现炎症引发急性中耳炎。好在检查报告出来,杨雪陌的血常规正常。薛主任很明确地表示他们给打成这样,自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他说:“耳鸣是世界性难题,没有特效药,更何况给你打成这样,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听到薛主任这样说,瞬间杨雪陌就哭了。杨善跟薛主任说他们昨天去三院看的情况,说了张德超主任的那些话也提到了开的药物有哪些。薛主任叹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你们再去新区医院再看看了。”他说看看新区医院那边高压氧有没有可能缓解症状,最后他说:“二院这边能开的药物和你们昨天在三院张德超主任那里拿的都一样,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从诊室里走出来,杨雪陌的世界都灰暗了。她真的被脑袋的状况逼得发疯想自杀。快到家的时候,杨善夫妇去买菜准备做晚饭,杨雪陌在院外等着他们,她看着天空看着街道,那瞬间觉得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她的世界只剩下巨大的声音——高音流水音嘈杂蝉鸣音,而她想要留下临终遗言便是:“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了......”她觉得只有她死的那刻,她从前安静的世界才能被归还。
是的,只有死亡。
真的是痛不欲生,因为利欲熏心的黑心贩,毁了她杨雪陌原本好好的一双耳朵,每分每秒都是巨大的高音蝉鸣音,出事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夜里她都忍不住对自己说死了算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死神这么近过。
因为市里最好的医院三院二院都是这样的说法,都对拖东医院耳鼻喉嗤之以鼻,所以杨雪陌认为拖东医院的坑害真相早就为洛邑市耳鼻喉科所不齿了,无论是从医疗上说,或是从医学学界讲,皆是如此。然而普通老百姓一次次被欺骗,被坑害,不知内幕,知情人士又不会主动站出来,就算举报恐怕也没有用,否则他们不会这样猖狂存在这么多年。
杨雪陌绝望地想着:难道这个世道,就真的只有人死了才能换来警醒?真的得我拿命来换吗?
可是,对于受害者而言,死亡是什么呢?死亡是受害者的彻底闭嘴与死无对证,是永远无法诉说的冤屈和永远无法伸张的正义,是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和永远无法挖掘的秘密,是永远无法揭露的人性罪恶和永远无法等来的惩恶扬善。
从薛主任的神情和话语中杨雪陌知道了她遭遇的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可是她并不知道他们注射的是激素,就算她知道是激素,也不知道激素是有危险的,不可胡乱注射,而且也不知道激素打进去之后会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排出,其中部分激素会渗透脑内,渗透量究竟是多少确实因人而异,而且王朝广那个混账直接给她打了双耳,也就意味着相当一部分激素从她双侧耳内往大脑里面渗透。杨雪陌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激素、输液那些都会激发不良后果,特别是激素,导致神经血管受损之后,再进行输液,会加重情况。
杨雪陌想起从前和朋友聊起如果有人把你害惨了怎么办,朋友说那肯定是先干掉那个人再解决自己,杨雪陌的回答是:我可能就是直接选择自杀了。如今她真的变成这样,终于彻底体会到为什么世间有那么多弱者因为别人施加给自己的痛苦而选择自杀。
四月十号一大早,杨善夫妇带杨雪陌前往新区医院,通过登记姓名、联系方式办理挂号卡,挂了耳鼻喉科主任医师马为民的诊号,同样是等了很久才等到。杨善夫妇陪着女儿进去跟马主任说明了情况,她在拖东医院的遭遇,三院二院的听闻等等。杨雪陌哭着说穿刺引发的声音太可怕了,马主任见她这种情况,就试图开导她,让她学会与脑袋里面的声音和平共处,大约劝慰了她二十分钟,然后最后跟杨雪陌表示他能开的药物与她手里的药物大同小异,末了,他说如果实在心里受不了,去楼下咨询咨询心理。于是杨善夫妇带着女儿出来下了一层楼去到心理科找心理医生赵晓蓉做了咨询,她让杨雪陌做了测试,测试结果抑郁与焦虑测量尚在正常范围内。赵医生说杨雪陌的这种情况,睡不了的话,先吃佐匹克隆吧,林海萍说自己的安眠药物里面有这种药,可以给女儿吃,于是赵医生就没有给开药。
从当晚开始,杨雪陌吃起了人生第一次的安眠药,她没有想到之后就一直不停地靠着安眠药物吊命了。
四月十一号,安眠药失效之后醒来,杨雪陌听着大脑双侧的声音,又是深深的绝望。依然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很大很可怕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因为看不到希望。杨雪陌知道,如果是坐高铁或者飞机引发的一时耳鸣,或者因为身体的某种不适引发的轻微耳鸣,这些都是可以调解的,也都可以很快好转、痊愈。然而头脑里面这巨大的声音,持续不断,就像泄洪了的闸门坏掉了永远关不住了那般,感觉永远好不了了。生命里所有美好都仿佛远离了她,她丧失了种种生活的欲望,生不如死。
杨雪陌一个人蜷缩在房间一角,蜷缩在衣柜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发生这种事情除了毁了她还有什么意义?
她人生里第一次开始痛恨一个人,她痛恨那个叫作王朝广的黑心医贩为了赚钱,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满口谎言,胡话张口就来,给别人做种种根本不必要的治疗和理疗。
“为什么,为什么为了钱叫我承受这么大的痛苦?我才二十二岁,我变成这样,我还有余生吗?真的,真的生不如死。我想自杀,可是看着父母,我不忍心啊,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啊,可是我变成这样我能怎么办啊?”
杨雪陌她没有想到,正是因为王朝广给人有创治疗,所以才拉去理疗,嗓子发炎的孩子他王朝广可以说得各种病,然后直接拉去理疗,而杨雪陌这种明明没毛病的人,把她给打出发炎充血水肿,完了再拉去理疗,啧啧,多赚钱的生意啊!吸血鬼连骨头都不给人剩。
看着女儿一次次崩溃,杨善查询了拖东医院门诊部前台的投诉电话咨询,接电话的护士说三日之内处理。
杨雪陌听着那可怕的声音,一直蜷缩在衣柜角落。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蜷缩,成为她之后的日常。当天夜里,再次绝望得想自杀。她拿起水果刀放在腕间,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这样做,那瞬间她体会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有种刺骨的冰凉感。良久之后,她把水果刀拿开了,本能地拿开了。她走回卧室,吃了妈妈留在她床头柜边的安眠药。
四月十二号一大早,又是痛不欲生的感觉,杨雪陌爬起来,忍痛给王朝广发了条信息,满是悲哀: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利欲熏心,让原本根本不用做双耳穿刺的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去了洛邑市所有最好的医院,所有最好的医生都说我根本不用做双耳穿刺,医生说穿刺有风险。而你,当你叫我做穿刺的时候,我问你做这个会不会有事,你一句没事,你贪婪的心,毁掉了我一双耳朵。你知不知道所有的最好医生都对我做完穿刺后双耳产生的巨大蝉鸣声响无能为力,只能开些常用的尝试缓解的药物,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痛苦,没有办法在室内做事,因为一直都是蝉鸣声响,你知不知道每夜我有多痛苦,没有办法入睡,要靠吃安眠药,你知不知道你贪婪的心,很可能毁了我一辈子,我才二十二岁啊,为什么要让我用余生去承受这些为什么!我告诉你,如果我熬不过去,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忍心我父母发疯崩溃,如果我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只能说,愿上苍替我惩罚你。
星期天,王朝广难得不坐诊的日子,他正窝在自己的王八窝里睡得正香,昨晚睡觉的时候忘记把手机给关了,撂在枕边的手机突然一声响,把他给震醒了。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墨绿色的眼袋,翻开手机,一看短信内容就知道是那个叫杨雪陌的大学生发来的消息。王朝广心里烦乱了一会,左思右想,考虑自己回复的内容应该怎么说才合适:首先,我得表明我的态度,我的治疗是非常科学的;其次,我得表明我的伟大,我是个白衣天使,不能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指着鼻子骂我;最重要的是,你变成这样关我屁事,都是你自己的问题。王朝广抱着坑死人不眨眼的恒心和胡话张口就来的本领回复杨雪陌:“你这个病鼓室灌注(鼓室注药)这种治疗方法是有科学依据的,医生是为你好的,每个医生都没有害人之心。你也不必侮辱我的人格。可能主要是你心里太焦虑,各方面的心里因素是主要原因。你就应该用些镇静抗焦虑的药物。调整一下心态,积极面对就行了。”
杨雪陌看到王朝广的回复,气得发抖,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全部推到我身上,把我当心理有问题的人让我服用精神类药物?“我这个病”到底是什么病?鼓膜内陷,鼓膜光锥不够透亮?
杨雪陌对着王朝广的手机号码回复道:我没有侮辱你的人格,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辱骂你的字眼,事实是怎样的,拖东医院耳鼻喉科室的真相是怎样的,你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你所谓的科学依据就是你的护身符吗,我根本没有病,耳膜内陷也根本无需治,而你,为了利益,让一个又一个前去看耳朵的人,老老少少,都打了穿刺,交了所谓的治疗费和理疗费,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我在我人生中压力最大最焦虑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耳鸣,却在打了你的针的第二天治疗之后就变成这样。在我四月一号去做治疗的时候,我只是轻微的耳回音,我所有的学业都已经完成,我的论文也已经提交,我根本就没有压力,你却这样推卸责任。你是医生,你就当知道打双耳穿刺有风险,应当知道打了之后可能会改变耳内状况,什么风险都有可能发生,很不幸,我是这种风险悲剧的牺牲者,还是那句话,你早晚都会遭到报应的。如果治疗有用的话,全市最好的医生就不会说耳鸣是世界性难题,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愈。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王朝广啃着早餐包,看到杨雪陌又发来了信息,冷哼一声,“我遭报应?那也得看你能不能等到!”他生气地把手中的半只餐包捏碎,扔到垃圾桶里,把手机撂到桌上,“冷处理就是最好的处理,我就是不理你,你爱咋说咋说,有本事你来闹,我看你能把我怎样!哼,我可是个医生,我是天使!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在侮辱白衣天使的无私奉献!”
四月十三号,杨善继续给拖东医院打电话询问,得到的回答是:三个工作日内回复,不是三天。
当天上午,林海萍带着杨雪陌沿着家附近几条路的大药店咨询了一圈,因为那些连锁药店里面都有坐诊的中医医师。问了一圈之后,杨雪陌更加无助了,因为她得到中医的回复是:鼓膜内陷根本不是病,医院给打了这个针之后双耳出现的这些情况,谁都没法保证让她复原。无奈,林海萍带着杨雪陌前往市中医院,找朱明红主任求助,她是洛邑市的名医。朱主任得知杨雪陌的这种情况,安抚她说:“只能慢慢调吧。”她给杨雪陌把了脉,然后给她开了三副中药。
四月十四号,杨家父女终于见到拖东医院所谓的领导,其实就是门诊部一个负责行政的主任护师,叫李月如。杨雪陌看着她,短头发,感觉还算是挺和善的,她问杨雪陌:“是穿刺之后导致病情加重?”杨雪陌摇摇头,说不是加重,是出现了两道巨大的蝉鸣音、水管上水的高音,还有耳朵里面像脉搏跳动的感觉,耳朵还会时不时抽痛,还会头晕头痛。李月如在了解了情况之后,说让他们先回家等着,星期五给答复。林海萍说不行,孩子太痛苦了,请医院尽快处理。于是李月如答应次日给回复。
当晚,杨雪陌接到一个电话,是护士谢昭打来的。杨雪陌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打开了免提。是的,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杨雪陌就只能用免提了,她的耳朵,已经无法直接接电话了,她走在路上,最害怕的就是笛音和喇叭的高声刺激。
“喂,雪陌你好,我是谢昭,我想问问你这些天情况怎样了啊?”
杨雪陌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个叫作谢昭的护士姐姐跟王朝广是同个诊室的。见杨雪陌没吭声,谢昭解释道:“你放心,我就是打电话关心你一下,与王朝广无关,王朝广的行为仅代表他个人。雪陌,你能告诉我,你的双耳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他们给我穿刺当天,我的耳朵、里面、周边就感觉到剧烈的跳动,到现在了我都不敢侧躺。然后穿刺第二天,我的双耳就出现巨大的高音蝉鸣音,高音像水管上水声,从双耳深处传来,蝉鸣音是那种各种嗡嗡嗡的嗡鸣、此起彼伏的声音,非常密集,从耳朵里面钻出来,很可怕,就像在地狱里,是地狱之音,是的,地狱之音,还会时不时钻出笛音,好可怕,真的好可怕,还会很痛很痛,还会时不时头晕头痛,我真的好害怕,姐姐。”
谢昭沉默了,她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听到杨雪陌的描述,她终于体会到当年林鸳遭受的痛苦到底有多深了。
杨雪陌声音颤抖着,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姐姐,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市里最好的西医和中医我都问过来了,他们似乎好像都不能、很难帮到我减缓。”
谢昭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件事医院肯定是有责任的,我认为你需要找院方讨个说法。”
杨雪陌木讷地说道:“医院通知我们说过两天找专家来解释。”
谢昭愣了愣,傻孩子,你被一家医院外包科室治出问题了,你还指望这家医院有人帮你解释他们的问题?我天啊果然象牙塔里的孩子真是太单纯了,当初阿鸳姐姐大概也是这么被骗的吧。“他们说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全部相信。”
杨雪陌闻言怔住了,没明白谢昭话里的意思。
“如果给你解释的人,是科主任王俊周的话,你就千万别信!如果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我,记住,要坚持下去。”谢昭撂下最后一句话,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杨雪陌满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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