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提名白玉兰,不给张颂文影帝,因为是反派。可人都喜欢看高启强,觉得有魅力,都不喜欢安欣。许子东讲十年动荡时代,只有几部样板戏可看,其它样样禁演。观众最爱的看的,是《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杨子荣是革命者,可是他匪气,看起来痛快;阿庆嫂是革命者,可是她有江湖气,一个茶馆金镶玉。人哪,不喜欢被强制严肃,哪怕是看戏。你一让他严肃,他就要找最有乐子的去消解。太严肃过不下去,尤其在熬生活的时候。没法子,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们喜欢看武侠,看网文,都是如此。
巧的是,武侠偏喜欢讲大义。甄子丹的《叶问》,是商业片,是功夫片,可也讲大义。叶问打遍佛山香江,第一部打日本人,第二部打英国人,第三部打泰国人,第四部甚至去美国打美国人,几无败绩。现实里,叶问没和人打过。早年在国民党里做特务,大陆易帜,他怕,逃到香港,穷苦潦倒,数次进医院,不得已捡起功夫来教人。人说叶问教拳随意,自己也不练,喜欢喝茶,抽大烟。——这跟孙禄堂不同,孙剑云讲他爹,自己一睁眼,他爹在站桩,自己睡觉时,他爹还在行拳,一辈子都活在功夫里——如果我不练咏春,我还以为叶问就是甄子丹一样的人,再不济也是孙禄堂这样的人。可叶问不是。叶问晚年遇到上海女人,想一起生活。弟子嫌丢面子,逼着他选边站:要么她,要么我们。叶问不说话,不生气,拿了铺盖去了上海女人那儿。
小说家写武林人士,总是潇洒:策马江湖,仗剑远游,仙风道骨,侠义心肠,有内功,有剑气。金庸如是。武侠鼻祖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也如是。实际上,侠不自由。汉武帝本可不杀郭解,但因为他名气大,卫青都为之求情。汉武帝就杀了他——这人都能让大将军求情,得杀。《刺客列传》里写聂政,入相府,“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他没受严仲子一分钱,可仍得死——人家给了面子。诸侯下士,士不得不死,因为二者无法平等。唯有死。死了,还了,不欠了,才终于平等。武松在柴进处受冷落,心里不痛快,可宋江一来,为他扯冬衣,临走送银子,武松感激涕零。因为宋江看得起他。孟州城受施恩救济,就能去打蒋门神。也是因为看得起他。张都监提拔他,他也尽心尽力。因为人看得起他。武松最终将一条胳膊还给了宋江。《一代宗师》里马三最后躺在雪地里,喊一句:“宫家的东西,我还了。”马三是小人,可他也懂这个理儿。身上的东西是师父给的。自己败了,不算完,残了,死了,把功夫还了,才算完。
这些东西,武侠小说不提。还珠楼主一开始就奔着仙侠而去。金庸里大侠总有银钱,黄蓉在张家口吃一百两银子的酒席,这比荣国府里的还要阔绰。连江南七怪这种本事不高的人,不事生产,也能活得潇洒。古龙里的侠客更是围着女人和酒。北派五大家里,郑证因懂真功夫,写江湖,写春典,写规矩,写技击,然而读者寥寥。五四年吴公仪对战陈克夫,观者嘿然:就这?金庸和梁羽生觉得拉胯,愤而提笔自己写。太极、八卦、少林拳,在武侠小说里神乎其技,无坚不摧,实际上杨澄甫和人对战,也化不开别人来拳,听说死于内出血。程廷华打了德国兵,翻墙上房顶,被火枪几下打了下来。有了短视频后,人人都熟悉马保国、雷雷的大名。传统神话破除。
历史上的武林,是什么样,没人在乎。俞大猷、吴殳,王宗岳,李亦畲,知者寥寥,《辛酉刀法》,《剑经》,《手臂录》,不会有人看。走镖的、看家护院的、街头卖艺的、官兵、土匪(两者几乎是一家)已成云烟。似乎几部武侠就把他们概括了。人看的,人在乎的,是意境,是场景,山高月小,鸡声茅店,风沙雨雪,杀人放火,偷盗奸淫,多少故事啊。而诲淫诲盗,一向是民众喜闻乐见的。你看中国的导演们,每个人总要拍一部武侠。胡金铨、张彻、徐克不足论,本身就是武侠起家。可就算是儒雅柔弱的李安,也得拍一部意乱情迷的《卧虎藏龙》,讲一讲人心。老谋子拍一部《英雄》,讲讲宏大叙事。冯小刚拍一部莎士比亚。侯孝贤讲一讲两难人生,王家卫讲一下倔强,连贾樟柯,也来凑热闹,张罗着拍《在清朝》。
当代文学大家,却很少动笔写武侠。似乎有平、还、金、古就行了。名家中,老舍一篇《断魂枪》算,冯骥才的《神鞭》算,鲁迅《铸剑》、阿城《棋王》形不算神算。其余人,没有。沈从文、张爱玲、汪曾祺、刘震云、莫言、余华、贾平凹都没有。王小波改唐传奇,神也给改了,消解了所有侠义和浪漫。虬髯客成了一个用嘴编草鞋的卑劣的舔狗,李卫公成了混混,最后也不得不假装昏庸。红线和薛嵩迷失在湘西的蓝色烟雾中。“一切都在无可奈何地走向庸俗。”这算武侠吗?我不知道。
传统武侠也早已衰落。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唯有英雄志,可英雄志也已太监多年。起点上,武侠小说翻不起波澜。武侠风行之时,神州开放。那时候的动人心魄的,是乔峰,郭靖,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而今玄幻修真,虽滥觞于武侠,却已经是另一个东西了。《凡人修仙传》韩立几乎只为修仙,筑基后就得结丹,结丹后还得修元婴,修化神……无休无止,似乎只能修下去,不修就只能等寿元散尽。侠气早弃之如敝履。这是现在的人心。时代变了,人心也不得不变。
陈丹青在《局部》套用罗兰巴特的话,讲绘画衰微,反而现在是走进绘画的时候了。这话有意思。我也拿来借用:
现在是武侠式微的时代,所以我们可以开始写武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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