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都白了

《世界都白了》

下雪天。我想着我的父亲，却
不断地打电话给我的母亲
虽然我知道她多半不会接

父亲把电源接线板
绑了一层又一层的透明胶
这样，母亲可以安心地一个人
吃火锅，喝酒，他可以
在墙上，微笑地看着她喝

父亲没想到，他走后
接线板就漏电了
两个插头都烧了
他更没有想到，他走后
天就下雪了，母亲好几天没吃火锅
但还能靠喝酒
抗寒，入眠。偶尔出门，看看
皑皑的白雪像漫天飞舞的
白蝴蝶。偶尔发呆，喃喃自语。一如

六十里外的我，站在雪地里:
“世界都白了，父亲
我的眼里全是茫茫的帷幡啊！”
没有尽头。

    父亲走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

    12月23号早上，嫂子打电话来问我回不回去。我说回去的。这半年来，老爸身体总是不好，所以我每周都会赶回家看他。嫂子这样问，我觉得她问得有点多余。她说那你早点回来。我警觉地问是不是爸爸情况不好？她没说什么。我也没在意，但我想可能病情加重了，我可能要在家照顾几天吧，所以就简单收拾了一下。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老爸侧躺在床上，额头上有汗，我喊了他几声，他不理我，我又帮他擦去汗水。问老妈，她说老爸早上五点开始躺下的。我一直守在父亲床边，当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我看到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他们喊我吃中饭的时候，离他躺下来已经有六个多小时了，我心里一阵酸痛:这半年来，父亲从来没有睡过这么长时间，即使在夜里。我泪流满面，忍不住抽泣。我躲到小屋后放声大哭，我不敢让他听见。然后，我回到屋里，我给他喂水，他嘴唇动了动，喉咙也动了动。但他仍然不说话，我很自责，我在星期四打了电话给他，让他晒晒太阳，然后考虑到星期六我就要回家，星期五就不打电话给他了，他也许和我一样的想法，也没打电话给我。

    他一直不说话。老妈说他一个人昨夜说了一夜，老妈听不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也很自责没有凑近听听他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不要求开空调，不需要开取暖器。她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老爸那么怕冷，居然一夜没开空调，我说老妈你怎么不想想啊！我不能恨我老妈，她独自照顾他太久了。她也76了，她累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老爸示意要起来，我们扶着他起来，坐在床沿上，喂口水，又躺下，如此六七次，最后一次，是晚上，大叔他们从苏北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赶回来，刚坐下吃饭。我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点头，我给他从火锅里舀了点汤，喂了一口，他摇头，我给他喂了点水，他要躺下。从此没有起来。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模糊的“热，热”。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帮他脱下羽绒裤外面的毛裤。其实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热，我摸他的脚的时候他的脚冰冷，我还给他脚边塞了一个电暖袋。他这么怕冷，怎么会觉得热呢？

    其实我不敢回忆，一个月来，我没觉得父亲离开了。我的内心是麻木的，我觉得他明明还在啊，虽然我只能看到他挂在墙上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背面是父亲记下的拍照日期2015年某月某日。父亲那么精细，他记忆力极好，却总是把每一笔账每一件重要的事都记下来，以至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整理到了他这些年记的五六本记事本。我不舍得扔掉，用塑料袋把它们装了起来。记得父亲生前有一次对我说:你给我们买的每一样东西，你给我们的每一笔钱，我都记在这里，你为我们花了很多钱啊。我说记了干嘛，都是应该的。   

    直到做五七前的那个星期，邻居说:五七做完后你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意思是按农村习俗，作为女儿的我为父亲做完最后一个七（七天一个单位，称为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我就不用再做什么了。我突然感觉到，父亲此生和我的连接从此就断了。腊月初七，我从父亲的坟上回来，心里一下子就空了，我知道父亲是真的离开我了。我所有的麻木都被粉碎了。父亲永远的离开了。

    做完父亲的“五七”后，天就下雪了。母亲说，父亲疼我，每次我必须为他的身后事忙碌时，天气都会很好，现在事情办妥了，天就开始下雪了。我也宁愿相信是这样的，这样他就泉下有知。

    腊月初八就开始下雪，今天腊月十一了，高淳下的雪超过了11厘米。世界都白了，父亲的坟上也白了吧，厚厚的雪，会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为父亲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