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红妆君不识,曲水流觞几相思。
(一)楔子
“公子,鹂儿给你作娘子可好?”
……
是夜,月色朦胧。
远方又传来时断时续的鸟啼声伴着空气中飘浮的湿冷,无端又给这个夜晚添了几分寒肃与凄清。
苏陌尘又一次从梦中醒来,而那个女子的呢喃却依旧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只有躺在他身旁的顾清清发出着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在提醒他,他已有妻室。
而那个名唤“鹂儿”的女子同他,大抵是毫无瓜葛的。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起身,关了窗后又再次躺下,却感觉鼻头有几分酸涩,他估摸着可能是受了凉要着风寒。
可我知道,他的酸涩是别有他因。
(二)
我是一只黄雀,是一只活了三百多年的“老黄雀”。
我的名字,则是单字一个“鹊”。实际上,我是不大喜欢这个名字的。
因为这个“鹊”和我的“雀”并非是同一种类。况且他们人类常说“鸠占鹊巢”,由此可见,这个“鹊”实属是个懦弱的鸟类。
而我讨厌懦弱胆小之辈。
但姐姐执意唤我“鹊儿”,她说用了这个“鹊”字,我同她才真真地像是亲姐妹一般。我知道,她又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向我炫耀她识得人类那些复杂多变的奇怪符号。
是了,我的姐姐,正是出现在苏陌尘梦里,他不曾相识的姑娘。
我的姐姐自然不是他们伪善的人类,她同我一样,是妖。只不过,她较我年长了一百余年。
她是一只黄鹂,就是那个名为杜甫的人类笔下“两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哦,你问我两只的另一只是谁?不才不才,正是小女子。我估摸着杜甫的眼神可能不太好,明明我姐姐的真身比我大了近一倍,且我可没有姐姐的那副婀娜婉转的好嗓子。
然今下,却是一只鸣翠柳的黄鹂也没有了。
(三)
我忘记了那年的年号,只记得当时正是新皇登基之际,大赦天下。一时民间创作以及所谓的艺术风气活跃。
说白了也就是唱戏唱曲的、杂耍说书的开始层出不穷。市井街头几乎处处都有人头的攒动,杂耍卖艺已然成为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谋生手段。
我始终对人挤着人,还要踮着脚、伸长着脖子去看一只猴子杂耍的行为十分地嗤之以鼻。
我姐姐从不去凑那个看猴子的热闹,却倒是对于民间流传的故事颇感兴趣,还时常跑去他们人类的“醉月楼”去听人家说书,听到动情之处竟会显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但也只是“欲泣”,毕竟原则上我们妖可是没有眼泪的。
如果有一天我们妖流了眼泪,那便是真的动了情。
我不懂。要说那白娘子和许仙,那算是他们蛇族和人类的事儿,而那牛郎和织女,又是人家仙族和人类的事儿,这些同我们俩鸟妖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可姐姐却回回听得投入。
那个时候她总在我耳边叨叨,说她想成为话本子里的人。至于后来她有没有成为话本子里的人我不知道,但是她确然是有了一段像话本子里所写的那样的爱恨纠葛。
这段故事的男主人公便是我们的苏陌尘,苏公子。
(四)
那天清早,姐姐便去了醉月楼,说是去听白娘子水漫金山的那段儿。
我午间去寻她时,她却人已不再醉月楼。从沏茶的小哥儿那听说,她刚坐下不久,茶还没沏好呢,便同一名苏姓的穷书生离开了。
起初,我想姐姐定是像话本子里写得那样迷惑了穷书生,让穷书生拜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晚间,她方才气鼓鼓地回到我们暂时栖居的“芳雅阁”。实则这芳雅阁也不芳也不雅,只是一处废弃的洞穴而已。不过我姐姐又一次为了炫耀她肚子里的那丁点墨水,就强行给它安上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字罢了。
说起来,她同他的初遇着实算不得浪漫。
那日,我姐姐刚刚让小二沏上茶,与此同时台上说书的一抖袖袍正要拍板开讲,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穷书生。
他略显瘦削的身子骨裹在一身粗布破衫里,头上倒规规矩矩地挽着一个发髻,五官一般却有一对极为清澈的眸子。
他对台上说书的道:“你这个讲不得也信不得,蛇妖兴风作浪危害四方怎也能成了佳话?再者,许仙好歹也算个读书人,怎又会人妖不分呢?那四书五经都算是白读了?”
一时间,台上说书人被问得哑然,后支支吾吾地辩驳“可话本子就是这么写的,我也不过是按照话本子讲的而已。”
“愚昧。”穷书生此时眼中的鄙夷之色均被姐姐悉数收入眼底。
这让她怎能忍,一来白娘子可是她心中勇敢追求爱情的榜样,二来这对妖而言也绝对算是污蔑了。
她略带着笑意,问道“公子是当真以为妖是配不上人了?”
穷书生先是被我姐姐清冽婉转的嗓音惊了一下,后旋即定住心神,冷哼一声,“妖就是妖,飞鸟走兽运气好才成精罢了。能有什么七情六欲,这不过是话本子写来打发时间而已。”
“哦?那佛家所谓的‘万物有灵’也是虚妄之言吗?为何公子认为只有人有情,而飞鸟走兽就没有?小女子倒认为不仅是飞鸟走兽,那花鸟树木也必然是有七情六欲的。”
我甚至都能想象到姐姐的眼睛定是眯成了缝,她回回气极了便是如此,就像我当年不懂事时打碎了她心爱的琉璃钗时一样。
而不知死活的书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姐姐的不快,竟反问姐姐“姑娘可有证据?”
“公子要证据是吗?那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谈谈,别碍了人家的生意。”
之后,他们便一前一后地出了醉月楼的大门。
我问姐姐他们后来究竟去了哪里,最终到底又是谁更了占理。姐姐不愿说,这就让我愈发地好奇了。
我想,定是姐姐输了,毕竟姐姐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只黄鹂鸟。如此的话,穷书生怕是要变成僵尸书生了。
而自那以后,姐姐便频繁性地不在芳雅阁呆着了。清晨出门,往往也要到夕阳西下才从外面回来。回回儿脸上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红晕,和洞外的霞光映衬得很。
我隐隐地嗅到了些暧昧的气息。
某天她又眉眼含笑地从外面回来,我堵住了洞口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起初不愿说,只是脸上的红晕却晕到了耳根。
后来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那个穷书生。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我们洞前的合欢花开得正好,晃得让你别不开眼去。
我不知道我是该为她高兴还是该替她担心,高兴她终于体会到了那玄乎又玄的爱情滋味,担心则怕她终也逃不过话本子中那样的悲苦结局。
后来的实事证明了我的担心是正确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向我坦白的那晚,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关于她和那个穷书生。
穷书生有个清雅的名字,姓苏,名陌尘。年二十又五,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
我笑说这个人一定是个草包才迟迟难以入仕。我只顾着自个儿乐呵,却没注意我姐姐看着发出噼里啪啦爆炸声的火堆发了半晌的呆。
第二天一早姐姐便不见了,直到第三天她才哭丧着脸回来。
她说,她去东海找了擅长占卜的千年蚌精,蚌精说苏陌尘命格里就没有官运。
我草草安慰了她几句,并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毕竟,别说是他人的功名权势,哪怕是他人的生老病死也都同我们没有半分关系。
毕竟,我们是妖。又何苦去为区区人类烦恼?
人类的寿命太短,就拿我们闭关的功夫少说也要一个甲子。一个甲子的时间,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兴许都已经步履蹒跚且满头白发了。
你看我一只小黄雀都懂得的道理,而我姐姐却反倒是看不清了。
(五)
当山野间的枫叶悄然披上红嫁衣的时候,我姐姐也不再日日在外面同她的苏公子看花看草看星星了,每日就坐在洞里摆弄她前阵子买来的红绸。
我调侃她,我说:“你平常净穿那些素得不行的衣裳,这会儿怎么想通了?要穿得如此张扬花哨?”
她低头继续摆弄着,小心翼翼地将绣花针从这面顶到那面,又从那面顶回来,才笑说:“鹊儿你还小,你不懂。苏公子他答应要娶我了。”
我那时心里万分鄙夷,心想这黄鹂鸟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个人类姑娘,还学人家新娘子做起了嫁衣来。且这苏公子同她的婚事可还是八字没一撇呢,苏陌尘怎么答应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那天,姐姐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我是知道的。我甚至还知道那天她还特意戴上了她放在玉匣子里从不准我碰的紫玉坠子。后来,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会把那天的姐姐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对紫玉坠子?还是因为那天她笑靥如花的样子让世间一切芳华黯然失色?
他和她坐在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确切地说,是我姐姐半依偎在人家的怀里。你看这个活了五百年的女人,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似的矫情。
自从我姐姐向我坦白她对苏陌尘的爱慕之后,我就时常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咱好歹也找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非学什么话本子,找了这个穷书生,怕是日后的吃食都是问题咯。”每当我说些“诋毁”她的宝贝公子的话,她都要追着我跑遍整个山头。
嗯,这还是个脾气泼辣且情窦初开的大姑娘。
我躲在梧桐叶子间听着这俩人一人一句“姑娘”,一句“公子”的,好不无聊。当我感觉十分无趣正准备去醉月楼听说书的胡诌时,姐姐突然凑到了苏陌尘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这个书生的脸便“刷”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还好我耳朵在这种关键时刻尤其地灵敏,若是旁人怕是见证不了这历史性的一刻了。
她说,“公子,鹂儿给你作娘子可好?”
苏陌尘终究是个呆子,足足愣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不答,她也没有再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只有梧桐树叶摩擦起来的“沙沙”声。
我看着地上梧桐树斑驳的影子开了又合,合了由开,这个书呆子依旧没有反应。
我心想大抵这事要黄了,正寻思着今晚回去如何安慰我姐姐。这呆子突然开了窍,“承蒙鹂儿姑娘不嫌弃。可否等我取得了功名,我苏陌尘必然不会委屈了姑娘。”
我一听,这也不妥啊。待他中榜怕要等到下辈子了,他此生注定是无功名的。
可我姐姐却允了,眉眼之间尽是笑意仿佛是会沿着眼角溢出来一样。当时我想大概她是不想打击她的宝贝公子吧,直到数月后的一天晌午,冰块脸的到来才让我明白了这种缘由。
(六)
正值寒冬,门前的积雪也有五六寸深了,姐姐唤我把洞前积雪扫扫。我着实很不情愿,但也不想听姐姐没完没了地在我耳边唠叨。
刚出洞口就迎面遇上了“冰块脸”。我认得他,他叫纪坤,算来他还是我姐姐的大师兄。可我总叫他“冰块脸”,因为他除了对我姐姐会稍显温柔以外,对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
我赔笑,“你是来找我姐姐的?”
他点点头,表情是不变的凝重。我一看那凝重的表情,便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纪坤进门就看到了刚从后山回来的我姐姐,这个“冰块脸”的眼神里的冰才渐渐消融。人类所说的“柔情似水”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对姐姐说,“你赶紧收拾收拾离开这里,最好去菩提师父那边避一避。”
“我不能走,我再过两日就大婚了。”
“和那个书生?可你知道私自干涉凡人命格要担多大的罪责吗?”
“我知道的,天雷之罚。”
“你觉得就你五百多年的道行承得下?我和师父帮你想想办法,你先回方寸山。”
……
我被他俩的话搞得云里雾里,听了半晌我终于了解到了个大概。
原来,前些日子苏陌尘得到的功名是我姐姐私自改了他命格的结果,并不是这呆子真的走了大运。
这私自篡改凡人命格实属犯了禁忌,这比什么人妖恋严重得多了,而若那作为惩罚的八十一道天雷下来,我姐姐不灰飞烟灭那才真是奇迹。
可我心里也晓得,冰块脸是说服不了这只黄鹂鸟的。
他没有看到那日梧桐树下姐姐眼底的笑意盈盈,他更没有看到姐姐学人类去摆弄她那些红绸时谨慎又兴奋的模样。
末了,他兴许是说得累了坐在石桌前不再说话,而我姐姐却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我偷偷看一眼姐姐,又瞟了一眼冰块脸,反复措辞正要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冰块脸却突然苦笑了两声,“你还是像当年一样任性。”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三百多年了,你竟还是放不下吗?这‘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凭你百年的道行竟还是参不透吗?”
三百多年?这苏公子同我姐姐认识方才不过六七个月的光景。三百多年前的我可能连个鸟蛋都不是,纪坤在说什么劳什子胡话。
可我知道,纪坤这个冰块脸虽然行事古板了些,但却是从不胡诌瞎话。
那天他给我讲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久到我还没有出生,久到姐姐才将将化为人形。
(七)
人类是三百年一轮回的。
三百年前的苏陌尘,并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穷书生。他叫公孙皓,出身将门,十八岁便承了父亲的位置,成为了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
我着实难以想象,就凭苏陌尘那副单薄的身子骨竟会在前世纵横大江南北。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确然是成为了我姐姐心尖尖儿上的人。
那时他和她的相遇相识,才真的是像话本子写的那样有趣。
那时我姐姐才刚刚修出人形,她是菩提座下唯一的女弟子也是最有天分的一个。可是毕竟年龄还是小了些,刚化为人形就迫不及待地偷溜下山去了。
她有一副四海八荒的女子皆求而不得的好嗓子。凭着这副好嗓子,她成了丝竹坊的招牌。而丝竹坊,据说是达官贵人或富家子弟聚集、闲谈和享乐的好地方。
我姐姐长驻丝竹坊,却不是为了钱财,只为了躲避前来寻她的大师兄,也正是我面前的冰块脸。
说来可笑,那天他不过是因为另一个女子前来丝竹坊讨醉的。可我姐姐的一首《红妆泪》就唱得人家失了神,我想我姐姐大抵是唱到了人家的伤心处了。
后连着两天,公孙皓都坐在台下某个位置听我姐姐唱曲儿。我姐姐觉得他很是有趣,前来听她唱歌的公子哥不乏想尽办法接近她的,他们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欲望。可公孙皓却只坐在那里,听上一两曲就走。
终于在他又一次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姐姐叫住了他“公子,可否同奴家共饮一杯?”
当即坐在台下的人一片哗然,丝竹坊的鹂儿姑娘向来是不屑同人打交道的,任凭他人说破了嘴,也万万不会赏脸赔一个笑。
公孙皓愣了愣,还是点了头。
纪坤说,那是孽因。
那夜,公孙皓喝得醉了,倒在了我姐姐的怀里,嘴里时断时续地喊着“楚檀儿”。后来再发生了什么,纪坤不愿提起。我好奇,可纪坤板着脸训斥我说“姑娘家家,不要什么都问。”于是,我也就了解了七八。
再后来,公孙皓就为我姐姐赎了身。京城里都说,秦家公子竟被烟花女子迷了心窍。
我姐姐却乐得在公孙皓身边侍奉着,从不因这些流言蜚语所恼。
她在将军府待了大半月后的一个午后,因贪睡在某处花丛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两个姑娘的声音,她认得的,是将军夫人身边的两个丫头。
“我们公子怎会看上烟花之地出身的歌妓?未免失了将军府的颜面。”
“你小点声,别被旁人听了去。”
“这里哪有旁人,再说了,公子又不是真喜欢她。她不过是填了楚姑娘的空缺!”
“嘘,这话可不能再说了。楚姑娘已是皇上的人了,饶我们将军府也万万不可多加议论。”
……
我不敢想象姐姐刚烈的性子,是怎么忍下来的。可她确实是忍了下来,直到又过了半个月时纪坤寻到她。
她临走前一夜,他问公孙皓,“公子,你唤奴家鹂儿,可好?”
他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未曾深究,大概他从未想过她会离开。
许多年后,我同纪坤闲谈,我问他,姐姐离开之后,公孙皓当真没有半分想念。纪坤表情复杂,叹了一声“人往往会在失去之后才知道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八)
姐姐跟着纪坤回了方寸山之后就安静了不少,整日坐在山头发呆。菩提他老人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告诉纪坤,“这是你小师妹的第一个劫数。”
当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我姐姐便又偷偷跑下了山去。
那段时间她总觉得心里不安得难受,下了方寸山一打听才知道,北方那些蛮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朝廷紧急调派兵力前去增援,为首的,便是将军家的公子——公孙皓。
我问:“他最后战死沙场了?”
纪坤摇摇头,道“若是他能按命簿战死沙场倒好了,你想想你那倔脾气的姐姐能让他就那么死了吗?”
我姐姐不会的。她若是真的认定了这个人,拼死也会保住他的。
她去了北疆。
那年的大雪连续下了许久,不出所料地封住了后方运粮的山路。在没有充足的后备储蓄,将士们连最基本的饱腹都难以维持,又何谈杀敌。
公孙皓终归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少年郎,虽有满腔热血,可在这种情况下也陷入了窘迫。同时,还要面对着同行老将施加的压力和将士们的躁动不安。短短几个月,他似乎就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眸子里藏着锋利。
此次重逢,姐姐却以黄鹂本体出现,她不想他见到她。
这只寒冬腊月里出现的黄鹂鸟未免让人有些吃惊,而在吃惊之余更多的人默默打起了烹煮她的主意。欣慰的是公孙皓这次没有让人再度失望。
他将她带进了营帐,他对她说“这寒冬里能你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你的造化了,勿要出了这个营帐,一旦丢了我可能就寻不到你了。”说罢,他便看着桌上的一幅画发了愣。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婀娜多姿,一头青丝垂在腰间,随意自然却又有说不出的美感。
我姐姐以为画中人是那“楚檀儿”,为此又伤心了好久。怨只怨我姐姐当初是个文盲,竟连右下角自己的名姓都识不得。
她陪在他身边五日便离开了。
她知道,如果同蛮子再这样拖下去,怕是战鼓还未敲响,人先饿死在这北疆。临走,她犹豫了许久,最终她的唇还是抚上了他的唇。冰冷的刺痛顺着她的唇一点点蔓延到她的心底……
我十分好奇冰块脸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只苦笑。
最后,谁都没有想到这场看起来已经是必败无疑的抵抗却不战而胜。
有传言说,敌军爆发了一场怪病,他们许多人都说听到了女子的浅唱低吟。起初觉得没什么,但是那声音最终好像成为了心魔一般挥之不去,他们中或疯或傻的不计其数。
“后来呢?后来我姐姐和公孙皓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了,大战结束后,我便把你姐姐带回了方寸山。她犯下了杀孽,被师父罚困在了三星洞。”
“那公孙皓呢?”我不死心,我不信我姐姐就这么放弃了。
纪坤顿了一会儿,语气平淡而又冷漠地回答“他死了。”
我当即跳起来“怎么可能?我姐姐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他怎么能死呢?”
“那又有什么不可能,他的命数如此。可惜的是,一个少年将军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于了帝王的疑心。”
人类常说“兔尽狗烹,鸟尽弓藏”,公孙家的悲剧结局又一次验证了这句话的险恶之意。
公孙皓带兵大胜回京,照理应是大喜之事,却不曾想迎接他的却是灭族之灾。
公孙家世代忠心于皇族,公孙家子弟皆身披戎装,为一代又一代皇帝南征北战。可即使如此,皇帝始终对这样一个深得民心的大家族有所忌惮和不安。
更何况,他的楚贵妃心里始终装着的是公孙家的少年将军。他的忌惮和不安最终被妒火点燃,轰然爆发开来。
公孙皓在初入城门时就察觉到了不对,他被收缴了兵器,且收缴他兵器的人看他的眼里透着怜悯。刚踏进城门的他便看见张贴在布告栏上的告示上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这才知道,公孙家,已经不在了。
他终没有他父亲面对这些变故时的那份稳重。他红了双眼,夺下一个士兵的短剑。
城里许多士兵企图拦住他,可是均在他手下撑不过两招。
他只想进宫去问个究竟,问一问那个所谓的九五之尊,是否还记得公孙家多年来的功劳苦劳,是否还记得当初是谁替他的祖上打下了江山,又是谁为他守住了这疆土。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踏进宫门。
他最后看到的是,高高的内城门楼上,楚檀儿一袭红衣一跃而下。他从未见过一袭红衣的楚檀儿,妩媚却不失娇俏,却在那一瞬间绽出一片血红色的花。
他抱住她,他的手上有她的血,温温热热的。
她说,她一直喜欢他,从小就喜欢。
他只抱着却不说话。
末了,楚檀儿发出一声轻叹,“你终是爱上了其他女子。”之后就再没了声音。
门楼上的那个男人说“公孙皓你看,我的女人至死惦记的都是你。她说她愿意替你去死,她求我饶过你。她现在是替你死的!”
公孙皓轻轻松开了手,拾起地上的剑。抬眼之间,他看到了城楼上弓箭手已经准备。
他自嘲,“没想到我躲过了沙场上的刀光,却要在这里遭受我所忠于的君主的暗箭。”
他自刎了,带着他最后的固执和血性。
在血从身体里渐渐流干的时候,他的意识模糊又清晰。
他想起了丝竹坊那个唱曲儿的姑娘。
他记得的,他始终都记得的,她的名字和她的声音一样好听。
她叫“鹂儿”,他一直很想她。
(九)
纪坤将这些讲给我听,定是有目的的。果然,他开口道“这一世,你务必要拦住你姐姐。”
我问为什么。他告诉我,苏陌尘此生本应求不得功名,然后郁郁而终。而我姐姐倒好,偷了司命的命簿还强行给这个书生添了一笔官运。这是大忌,是要承八十一道天雷的。
他还告诉我,当年我姐姐之所以没有承那天雷之刑,则是因为菩提同他将公孙皓的命格动了动,让他尽快了结在了帝王手中,让姐姐干涉凡间之事的孽降到了最低。不过是苦了楚檀儿,作为弥补,楚檀儿今世必然要完成上一世的夙愿——嫁于苏陌尘。
事实上,在纪坤离开之后,我并没有听他的话,或者说,我没有全听他的话。
我哭着给我姐姐梳了合欢髻,又抹了抹鼻涕给她戴上了金步摇。她笑我是个鼻涕虫,我看着姐姐一袭喜服,言笑晏晏地踏进了喜轿。
我知道,这是姐姐几百年来的一个梦。可我也知道,她的这场梦终究是要醒的,我想她一定也知道。
我守在姐姐洞房房顶上,听姐姐的笑声清脆婉转。我想,我们苏公子定然在姐姐面前羞红了脸。
那夜纪坤也来了,他问我为什么没有阻止这桩婚事。我说,柴火都添上了,又何不点火呢?他被我气得愤愤离去,而我却躺在房顶看星星。
三天后,按人类习俗,是要回门的,我又将“芳雅阁”变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的小庭院。
我把姐姐拉进屋,我劝她,让她现在先去方寸山避避风头。我不想她死。
我本以为姐姐执拗的性子会跟我争吵起来,可她没有,她答应了我。
两天后,苏陌尘慌慌张张来找我,说他娘子不见了。
只留下了两封信,给他的那封上面只寥寥写着久个字,“鹂儿走了,望相公珍重。”
而给另一封则是给我的:
我看着你从一个小小的鼻涕虫长成如今的大姑娘,我们姐妹俩算起来已经认识了三百年了。事实上,我并不是十分合格,我总太过娇惯着你了。
日后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带着我的这封信去方寸山找我的师父菩提,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你的。你日后就跟着他好好修炼,以求有一日位列仙班,而不是像我一样……
还有,你把苏公子关于我的记忆删了吧。
本来这件事情该我去做的,可是我下不去手。你帮姐姐做最后一件事吧。只有让他忘了我,他此生才能和楚檀儿结为夫妻。他欠了她一段姻缘注定是要还的。
你也莫要寻我了,我要去承了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刑罚。
我知道,凡事终究逃不过因果。我改了命格犯了大忌,就一定要担起这个责任。大师兄说的对,我不能重蹈当年的覆辙,我不忍心看着他受苦,这苦就由我去替他受着。
望保重。
读完这封信,我笑了。我笑姐姐太蠢,几百年来的修为就为了这个呆头呆脑的书生。笑着笑着,我哭了,流下了我三百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苏陌尘问我“你又笑又哭作甚?我娘子究竟去哪了?”
我悲悯地看着他,觉得这人实在可厌。若不是他,我姐姐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没说话,只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便晕了过去。我要寻个地方把他安置妥当,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会忘记那个为了他废弃几百年修为的蠢黄鹂。
我急急忙忙赶到方寸山找纪坤,我想问他,承受雷刑的地方在哪。
可我找到他时,他跪在一片紫鸢花海之中,满脸悲怆。
他差点杀了我,他质问我,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说不出话来,姐姐她终是没有逃脱她的孽果。
(九)尾声
后来,我留在了方寸山拜入了菩提祖师门下。
我时常下山,去看看那个姐姐心念念的人怎么样了。
苏陌尘顺利进入了仕途,不久娶了一个名叫顾清清的女子。
我也常常去听人家说书,想寻个空闲写一个名为《人面红妆君不识》的话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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