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 我的愤青基因
我的性格中,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一是超然,二是愤青。这两个特点,总是非常和谐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当我是修道者时,我就超然了,对红尘诸事都不太在乎,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着;当我是作家时,那愤青味道,就会时不时冒出,它甚至成了我当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想,要是没有那些愤青习气,我也就不会创作《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了。因为,最早的时候,我写小说的目的,就是想替农民们说说话。
那愤青气,跟其他的许多基因一样,同样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大家先看看下面的这篇愤青日记。
1981年6月12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学习了包括《红蝙蝠公寓》在内的几本书,里面的故事惊险恐怖、曲折有致,但我的心却被另一件事深深地控制着。
有个同学给我讲了个真实的故事:他的同学有个表妹,那女孩酷爱学习,常到一个男老师的房间里去请教,可万万没有想到,别人说她和老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从此同学责骂,社员疏远,最后她被父亲打骂后还被赶出了家门,就连曾经爱过她的表哥也对她敌视起来。人言可畏啊!可一个无力软弱的少女有什么办法呢?后来她竟弄假成真,真的和那个老师发生了淫乱关系。最后,她破罐子破摔,常和火车站的流氓鬼混,一个十九岁的好姑娘就这样被流言毁了。
为什么世道这样复杂?为什么人心如此冷酷?
苍天啊,睁开眼看看吧!
日记开头谈到的事,具体是什么,我早已忘了,那有关《红蝙蝠公寓》的故事,我也忘了。四十年来,时光把许多对生命没啥大用的东西都过滤了,也包括一些对我当时的生命产生过影响的人和事。每个人,都是这样。很多事情发生时,人们都觉得天塌了,心也不受控制了,会时时想着,自己的后半生可能就这样了,但一切很快又过去了。
生命的火车,一直向前行驶着,窗外会闪过许许多多的风景,有时你喜欢,有时你害怕,有时你觉得乏味,有时你生起贪心,但无论咋样,那火车,都不会停下来,它会把一切都抛在身后,让一切都成为一场记忆。所谓的人生,其实,就是由无数记忆组成的。
所以,《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过,四十年前,我并不明白这道理。那时节,我对现实有诸多不满,老是发牢骚,也老是为了一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而气愤,是典型的愤青。
对静修,这也许不好,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的习惯。因为作家不能不关注身边的世界,不能不关注现实和当下,也不能没有一种责任感。没有责任感的作家,很难写出大作品,因为,他的作品里会缺少一种对人类苦难、人类命运的关怀和悲悯。
索尔仁尼琴就有关注身边世界的习惯,他也是一个典型的愤青——他当了一辈子愤青。对身边的世界、百姓的生活,他总是义愤填膺,总是发出长篇大论的感慨,总想打抱不平,总想为苦难的百姓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人。这种情结,同样反映在我的侠客梦里。我总想帮助一些不受命运眷顾的人。看到人们的苦难时,我总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可惜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可惜——后来的我,很少愤青了,因为我变得越来越平和,少了怒气,也少了看不惯的种种情绪,只有在特别需要的时候,我才时不时地愤青一下,写一些文章,说一些该说的话,但我的心中,却不太在乎那外部世界。
在我眼中,外部世界就像是一盆沸水,只要欲望的火焰还在燃烧,它就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水泡。那些水泡,五花八门,此起彼伏,每一个水泡,就是一个事件。它冒出之后,很快就会破灭,再冒出,再破灭……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明白那规律后,我就不想再去理会那些转瞬即逝的水泡了。我知道,无论我理会还是不理会,它都会破灭的,这是它的宿命,而我更想做的,是熄灭那水盆下的火焰,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清凉。尽管我一直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但我同样也明白,这火,不是谁想熄,就能熄得了的,因为它在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我还是要说话。
有时候的愤青,已不是看得惯或看不惯的问题了,而是一份正义感。这个时代,最缺少的,就是这。大家想想,面对社会上那么多不好的事情,有几个人能大义凛然地站出来,说些公道话?而更可怕的是,一些有正义感的人,即使挺身而出,也得不到应有的保护和支持。这不能不说是社会的一种悲哀,是时代的一种悲哀!
“二战”时期,一个牧师写过一首忏悔诗。诗中说,纳粹杀害共产党时,他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是共产党;纳粹杀害犹太人时,他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是犹太人;后来纳粹追杀天主教教徒,他同样没有说话,因为他是新教教徒;最后,纳粹要杀新教教徒时,也就没有人站起来为他说话了。就是这种“人人自保”的思想,最后导致了集体的悲剧。要知道,每个人都不能独善其身,如果在邪恶面前,只顾及自己,最后受惩罚的,往往就是自己。现在社会上,很多不正常的现象,就是这样逐渐多起来的。
纵观周围,你还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现今时代,人们常常会觉得正义感非常可疑,人们不去肯定善行,不去效仿善行,不去参与善行,反而会质疑善行,攻击善行和阻碍善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那些行善的明星、名人总是受到质疑和嘲讽,不但其善行得不到大范围的肯定和效仿,一旦闹出点负面新闻,舆论还会变得非常兴奋,显示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猎奇心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我曾看过一个节目。在那节目中,有一个民间的公众人物想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做一件善事,帮助一群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穷人。但是,响应和关注这一事件的人却空前地少。后来他发现,原来,人们当时都在关注一个时尚话题,而那样的话题,至今仍充斥着我们的整个网络。这件事暴露出的,正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文化,在正义感上的缺失。
虽然舆论是自由的,但舆论的角度和内容,却反映了时代的选择。如果一个时代,面对一个痛苦无助的群体,却连点击一下鼠标那样的善行,都选择了忽略的话,这个时代的正义感,就很值得怀疑了。这个世界上,可以有不同的声音,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但不能缺少悲悯的声音和态度。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监督和谴责,也是包容、关怀和帮助。而不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更是人类最基本的善意。
要知道,有些人之所以会作恶、堕落和自杀,其原因之一,就是遇到困难和危机时没有得到帮助和宽恕,甚至连一个善意的微笑都没有得到,仅仅是受到了拒绝、嘲讽和排挤,这时,他就会感到绝望,觉得世界非常冷漠。相反,有些人虽然犯了错,却能够自省、改过和升华,其原因之一,也是在痛苦无助时得到了宽恕和帮助,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你想,假如我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女孩受到舆论的攻击时,有人肯站出来为她说些公道话,她还会堕落吗?所以,负面的能量,很难带来正面的结果。
这些话,就像我“肚里的孩子”,当它们随着我的观察逐渐成形时,无论它们美还是丑,我都必须生下它们。我的小说,我的文化书,我的文章,都是这样。哪怕人们不喜欢它们,会非议它们,它们也还是我不能不生出的孩子。我的这些日记,就是一个个这样出生的“孩子”。
现在想来,我其实一直都跟现实格格不入。在正式闭关写作以前,我当过老师,当过教委干部,但我一直没能融入我生存的那个环境,我甚至一直在犯忌。所以,我的身边,总有无数的逆行菩萨。他们总是用特殊或非一般的方式来帮助我,正是他们,让我没有偷懒,没有停下成长的脚步,使我变为上足了劲的发条,可以走出很远。我真的很感谢他们!如今,回头看当年,也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不合群”。
没办法,我要是“合群”,就要改变自己的个性。而那种个性,正是我不想改变的。正是因为保持了这种个性,我才成了今天的我。
从这篇日记就可以看出,从十八岁或更早时开始,我就总是在关注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也总会发出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议论,总是显得非常幼稚。或者说,我一直显得很幼稚,在对世间法的理解上,我甚至不如陈亦新和他的母亲。我老是做一些叫人笑掉大牙的事,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是说一些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老是抒一些自己认为该抒的情,老是管一些自己认为该管的事。就这样,我犯了一路的忌讳,做了一路的“错事”——当然,这是别人的想法,我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一直走到了今天。
四十年过去了,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只有我一个人怀揣着梦想往前走。后来,有家人陪着我走。再后来,有那么多读者陪我一起走。但不管生活如何变化,我的身边,都一直很少出现能交心的朋友。我始终是孤独的。于是,我就在文字世界里跟自己交心。自言自语也罢,让心灵自由流淌也罢,本质上都是这样,都是跟自己的心灵对话,发出一些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抒发一些让自己无比陶醉的诗意。在这种对话中,我总是忘了自己的孤独,忘了有没有人在听,忘了有没有人能懂,也忘了有没有人会非议。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为的一切,只有一个最真实的灵魂在倾诉。在这种忘记一切的倾诉中,我常常陶醉了自己,酣畅无比。我的所有作品,都是这样诞生的。
四十年来,我一直这样跟自己交流,同时跟世界交流,未来,我仍然会继续这样交流下去,因为,这才是本来的雪漠。
当然,我不仅仅在说,也在用行为实践着自己的说。因此,世界才会听到我的话,那么多读者才会被我感动。言语的真实,需要用行为来支撑和证明;言语的力量,也需要用行为来验证和呈现。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发现的,四十年前,在我写下这些日记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用文字记录和诉说,只是我的本能,有时,甚至跟成为作家的梦想没有关系,跟写作训练没有关系,也跟定格记忆没有关系。然而,冥冥中,这些“目标”都一个个地实现了。我人生的轨迹,也随着这些看似幼稚的文字,一点点被记录了下来。
需要提及的是,记下那个可怜女子的遭遇时,我并没有想到,几年后,我的生活中也会发生非常类似的故事,而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就是我后来的妻子鲁新云。可见,那个男老师当初如果做另一种选择,那女孩即使深陷舆论风波,也不一定会像后来那样堕落的。很多悲剧,只要其中一个因素变一下,就不会发生了——如何变一下?改变心。心一旦不同,多么坎坷曲折的故事,也会变得像童话一样,“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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