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桃花盛开的小乡村，在一个花开如霞的春日，父亲晚归回家。听得脚步声，小花狗敏锐地从屋檐下的草窝跑出来迎接他，它欢快地跳起来，张着嘴，伸出舌头，两前爪搭到了父亲的胸口。泥墙瓦屋的大木门带着铁锁。父亲推开了大门，屋里一片漆黑，只听得有小鸡仔在黑暗的角落里“唧唧”地哼，特别柔弱无助的细微声。父亲拉燃了电灯，又来到厨房，桌上唯有的一个红色牡丹花温水瓶，大半瓶水还冒着丝丝热气，小花猫从灶间窜到父亲的面前，温热的皮毛蹭着他的脚踝，“喵呜，喵呜”地一直叫着。
从来没有过的冷清感、孤独感、失落感，从头到脚弥漫着，淹没了父亲的全身。
父亲意识里突然有个不好的兆头，一下慌了神，他赶忙打着手电，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坡上坡下到处找母亲，却不见母亲的踪影；又到左右邻舍去问询，都说这两三天不曾见过母亲。此后两个多小时，父亲坐在堂屋里，也不开灯，闷头不停地抽着纸烟，只见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这时的父亲心里升起惊疑和慌乱，夹杂着后悔与愧疚：他确实因单位一个女人而对不起母亲，两个月没拿工资回家。母亲知道事实后跟他理论吵闹，他还发了怒，动了粗，把母亲推搡在地，把一个木水瓢猛地给摔成了两半。他不顾母亲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就愤然而去。
想起这一切，冷静后的父亲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荒唐的错误，尽管心里直骂自己混蛋，但他是个大男子主义思想很重的男人，不愿当面跟母亲道歉，一直拖了十天。这天父亲还是回来了，回到乡下，他意识到，这里终归是他的家，他的根。他很后悔不该这样对母亲，心有十分的愧疚。没想到，回家看到的是这样凄清的光景 。
母亲是不是去他哥哥—我舅舅家了？父亲突然想起。他想现在、马上、立刻去舅舅家找母亲，但舅舅家远在三十公里外的市里，这么晚了，公交车都没了，怎么去？
无奈，父亲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子里，躺在床上彻夜难眠，想起了我母亲，在没落的书香家庭长大的小女子，从来没有下地做过农活。那饥荒的年代，为了讨口饭吃，为了活命，外公外婆不得不忍痛把母亲抛到乡下。母亲是从零开始刨土，在土地里融入她一生的悲苦。这个娇小个子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跟着他挨饿受累，煎熬度日，养育四个子女，撑持着这个家，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父亲天没亮就出门去舅舅家，他心里明白，如果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市政府当官员的舅舅是绝对饶不了他的。尽管他心虚胆怯，但事不容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到舅舅家，没想到还没进门，舅妈就笑盈盈地热情招待父亲，说母亲前两日确实来了，说是干农活的时候腰扭伤了，带她去看了医生，住了两夜，母亲一早就急着回乡下了。父亲和母亲，完美地错过了在舅舅家碰面的尴尬。母亲想到儿女，想到那个家，那片她深爱的土地，她顾全大局，把这段痛苦深埋心底，只要父亲反省了，回来了，她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多少年以后，父亲瘫痪在床，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避开母亲悄悄地跟我提起这段往事，非常悔恨当年的行为，他对不起我母亲，是母亲给了他一个改过的机会，现在母亲还不计前嫌，寸步不离地日夜照顾他。父亲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记得是我高考后的假期里，母亲摆家常的时候，跟我提起父亲，母亲回忆这段揪心的往事，才让我知晓了这个埋藏母亲心中多年的秘密。
当年，父亲对母亲动了粗，母亲愤愤地控诉父亲：“你有没有想一想儿女都大了，咱老脸往哪里搁？以后你老了病了，动不得了，我才不得管你。”父亲回怼母亲：“你不管我？哼，还不晓得是我死在你前头，还是你死在我前头。”
当父亲见母亲趴在地上，都没有动一点儿恻隐之心扶她起来，决然愤然而去的时候，母亲彻底绝望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倆姐姐已结婚成家了，哥哥当兵去了远方的部队，我还在学校念书，平时家里唯有母亲一个人。种菜种粮，喂猪养鸡，挑水劈柴，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个人在操持一个家，终日陪伴她的，是小花狗和小花猫。
母亲慢慢坐了起来，腰扭伤了疼痛不已。小花狗进门来嗅了嗅，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两爪子搭在母亲怀里，用舌头去舔母亲的脸，“呜呜”的叫。母亲抚摸着小花狗泪水长流，最后她强撑着挣扎起来，强撑着收拾好家里，喂了猪，喂了小花狗，喂了小花猫，喂了鸡鸭，烧了开水灌保温瓶里，两三天，自己却米粒未进，然后提着她的布袋包，装了换洗衣服，走出门。她望着家门口一丛丛盛开的李花梨花，洁白如雪，望着坡下一大片桃花，灿若云霞，望着桃林掩映下的油菜花，金黄如绸。如画如诗的乡村美景，让母亲冰冷的心里多了一些温润的色彩。母亲深爱着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深爱着她，懂得她，心疼她，留住了她。
除了这片土地，母亲能到哪里去诉苦？她能到哪里去歇脚呢？
最后，母亲还是去了舅舅家。舅舅公务繁忙，舅妈也要到校上课。她心中的伤心事儿，几次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在我舅舅舅妈面前，只字未提。
母亲，我的母亲。您这一生的悲苦，是多么希望得以好好诉说，这一切又是多么难于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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