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乌云沉甸甸的压满了天空，偶尔一记闷雷响起，轰隆隆如重石滚动一般。
有几滴雨点落下，啪嗒啪嗒，在这样压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雨点骤密，力度愈越发的强烈，暴雨真正的来临，开始彻底的洗刷人间的灰霾。
这样的雨，在寒气未尽的春日是不怎么常见的，它带来了夏天的狂躁，也带来了七砂镇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
被杀者是七砂镇一户姓丘的药农人家，只因镇里的某位官老爷看上了他家幺女，想纳回府里做十八房姨太太，其女誓死不从，这才引来官老爷的报复，可惜一家上下四五口，竟无一人幸免。
第二日，太阳初生，空气里弥漫着被雨冲刷后的血腥味，引来几只饿急了的野狗。
几个装模作样的衙役，从屋里到屋外，进进出出好几趟，却也看不出他们具体是在做什么，围观的村民知晓他们是在演戏，却无一人敢道破。
衙役很快殓了尸体走了，看热闹的人哗然散开，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丘家院子的土墙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一闪而过。
当日晚上，七砂镇发生了一场火灾，走水地点正是那官老爷府邸。
那火烧的甚是奇怪，据当时在场的人讲，眼看就要烧到左邻右舍的火苗子，竟像有灵性一般自己个儿就灭了，而那官老爷的府邸，就是连墙头上的一棵草都没有放过，而且当时那府邸的大门是大开着的，里面的人却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只能听到宅子里传来阵阵的惨叫声。
人们不禁议论纷纷，这官老爷平日里鱼肉百姓，为非作歹，此番遭了这等报应，也算是老天开眼了。
此事过后，朝廷派了新的官老爷来，可还没等官老爷的轿子进镇，就被人半道劫了去。
此劫匪不为钱财也不为性命，而是自个儿拿了官印坐进轿子朝着七砂镇的方向去了，那被扒光了衣服撵下轿的官老爷有苦不能言，只好灰头土脸认栽了。
轿子在府衙门口落地，一风姿绰约的少年郎从轿里不慌不忙的出来，有围观者暗暗发出低叹，这玉面书生模样的官老爷，想指望他造福百姓，怕是难咯……
少年郎闻言不语，抿嘴笑着走向了府衙内，众人失望散开，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府衙一时冷清下来，片刻后，一只通身雪白的猫惦着步子悄无声息的跟了进去。
白猫寻到有人的屋子，便想透过门缝瞄一瞄，谁知它刚探出头，就感觉脚下一阵悬空，等反应过来，它已经被人拎着后颈脖儿了。
“你这猫儿，自打我进了七砂镇就一直跟着，莫不是要认我做主子？”
抓着猫儿的正是先一步进来的少年郎，他眯眼笑的甚是开怀，一边说着，一边往猫儿柔软的肚皮上捏去，猫儿惊的胡乱挣扎，一个重心不稳，就从他手上跌落下去。
少年郎也吓坏了，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见那落地的猫儿竟摇身一变，成了个寸丝不挂的大姑娘。
“这……”
少年郎哪里还能淡定自若，一时扶也不是，看也不是，只得拉起袖子遮住了自己臊红的脸。
白猫儿所化的女子倒是从容不迫，随手扯了块帘子遮在了身前，这才开口说话。
“你羞什么羞，我只不过没算准自己修成人形的日子罢了。”
少年郎不禁扶额。
“对了，你这官儿是抢来的，我可都看见了，你若想在这把椅子上乖乖坐下去，以后可得听我的，要是你敢对百姓不好，看我不揭穿你！”
白猫化身的女子开始对着一洼池水欣赏自己的容貌，说完话还不忘对着自己做了个鬼脸，回头看那少年郎依然没有反应，索性给他把遮着脸的袖子拽了下来。
“跟你说话你不回答很不和礼数你可知道？”
“可是，姑娘这般衣不蔽体让在下看了似乎更不和礼数！”
少年郎映着头皮说了这话，遭来对方一记白眼，接着她一边整理自己一边又说道。
“就前几日那官老爷你可听说了，不怕你知道，那火就是我放的，你可不敢在此撒野，否则比他还惨！”
“是是是……在下定不敢造次，敢问姑娘芳名？”
“芳名叫……你叫我小阿玲就是，那你呢？臭书生？”
“在下九现晟。”
“哈，原来是个先生，我说怎么这么文绉绉的，也行，反正只要好好当官儿造福百姓就行了，管他什么先生学生的。”
小阿玲理解的十分到位，让九现晟有些尴尬，可终究还是被她几声哈哈敷衍了过去。
因着手握了九现晟的某个把柄，小阿玲顺利入住七砂镇府衙，只是刚修成人形的她，还未改猫儿的习性，九现晟跟一个猫一样的女人朝夕共处，委实有些……不知所措。
比如某日清晨，九现晟睡眼惺忪的醒来，发现怀里异常温暖，他伸手一探，捞出一只猫来。这倒无碍，关键是那猫儿伸了个懒腰，转眼就变出了小阿玲的模样，还一丝不挂往他怀里蹭。
又一日，大概是闲来无事，小阿玲说是馋鱼，便要九现晟去捉，捉鱼倒是小事儿，他是钓者高手，可那鱼儿刚上钩，守在岸边的她就等不及扑了上去，可怜九现晟怕她失水又怕她连鱼钩也吃了下去，在水里愣是慌手慌脚折腾好一会儿，连咽了几口脏水。
再一日，九现晟问厨屋要了一碟子卤香猪头肉，准备小酌一杯，小阿玲欢天喜地要讨一杯酒喝，可喝酒就算了，往桌上扔一堆老鼠说要下酒就真让人难以接受了。
总之，九现晟一个头两个大，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他也真是恼急了，终于，还是狠心将她赶出了府衙。
说赶不如说骗，小阿玲虽天真，却也最见不得欺良压善的事，他便跟小阿玲说，七砂镇最偏远的首拓村近日出现一批地痞流氓，百姓受灾受难，小阿玲果然二话不说就出了门。
他原本心想，去个三两日就该回的，自己多少能落个清净，可小阿玲这一去，竟是整整十日都没有归音。
九现晟心里开始泛起忧来，她虽有法术榜身虽能言善辩，可终究只是一弱女子，她要是出点什么事，自己这心能过意的去吗？
于是到了第十日，他决心亲自去找上一找，可谁知还未动身，朝廷上头就来了告示。
这告示比料想中来的要早，内容却完全在预料之中，九现晟看着告示内容，心底波涛汹涌，这一刻终于就要来了。
放弃了去寻小阿玲的念头，他快马加鞭的往京都赶去，此行一人一马，一张告示，一支金钗。
那金钗子正是告示里皇家要寻的物件，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柳贵妃其心头之物，九现晟把它捏在手心，钗尖刺进了皮肤，鲜血挥洒了一路。
这支钗，沾染的不仅只有他一人的血，他此次去，就是要替丧命于这支钗的人讨个说法。
三日后抵达京都，此时天气已有暑意，他却直觉阵阵凉意，那是自人内心的一种寒冷，沉淀于血液，深刻于骨髓。
金钗依然握在掌心，通过它和那张告示，九现晟很快就顺利入了京都皇城。
当今圣上很快召见了他，却不见那金钗的主人柳贵妃，他对圣上拜上三拜，拒绝了所有赏赐，唯一的要求就是想亲自将金钗归还。
见到柳贵妃的那一刻，他脑海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他忆起五岁那年，双亲将她从雪地里连同那根金钗一起抱回来，被冻的奄奄一息的她，抓着他的手就不愿松开。
他忆起自己因为逃学被父亲罚跪，是她夜半三根为自己披上了衣裳。
他忆起十六岁的生辰，她在烛光下羞红的脸，说要一辈子为他做羹汤。
这些回忆，美好且真实，可如今看来，都是讽刺，她已经是权势在握的贵妃娘娘，她是踩着自己双亲的尸体走到这一步的，当年，她为了能入宫，竟对二老痛下杀手，那一把金钗就是她的杀人利器。
此刻，他就要替泉下的双亲问问，她到底是如何能够这般狠心。
金钗递出去的那一瞬，他抬起头来，柳贵妃与他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她眼底的震惊明显直至，整个人仿佛被定格，只有嘴角微微蠕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九现晟看准这一时机，手腕猛然用力向她腹部刺去。
可是，他却在柳贵妃的怀里看到了一只猫，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下意识放慢动作，那只拿着金钗的手最后硬生生停在了她眼前。
柳贵妃接过金钗依旧未言语，但从她颤抖的睫毛来看，此刻她内心定也不太安稳。
“贵妃娘娘的这只猫儿好美。”
九现晟收回了手，目光再次落到猫儿身上，他明明不确定那是不是小阿玲，但却为此放弃了为双亲报仇的机会，他似乎陷入了迷茫。
柳贵妃闻言勉强扯出一个浅笑，不经意间抹去了快要滑落下来的一颗泪珠子，然后将猫儿递到了九现晟手里。
“公子若喜欢，赠予你便是。”
“那便多谢娘娘抬爱。”
猫儿到了九现晟怀里方才醒来，大概是闻到熟悉的味道，清澈的眸子里就要放出光来。
九现晟认出她就是小阿玲，怕她在此刻化出人形，只好默默用力按住她的身体，快速离开了。
出了皇城，他将猫儿放下，果然不出所料，小阿玲几乎就在落地的瞬间现身。
“九先生，你怎知我来了此处？”
她笑眯眯的唤他九先生，伸出两只手就想往他脖子上缠，小脸也想往他脖子上凑，九现晟却躲了过去，他大仇未得报，此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小阿玲察觉他的情绪，热情渐渐淡下来。
“九先生，方才，你是想要杀贵妃娘娘吗？”
她一语中的，九现晟微微一颤，他刚才，不正是要杀掉柳贵妃吗？这个等了许久的机会，唯一杀掉她替双亲报仇的机会。
“可是我觉得贵妃娘娘是好人呢，当然，你也是个好人。”
小阿玲受过柳贵妃恩惠，所以她觉得柳贵妃并不坏，她不明白，好人与好人之间为何要互相伤害。九现晟只能苦笑，但他还是耐心的向她讲述了他与柳贵妃之间的恩怨情仇。
讲完他又问她：“现在，你可还觉得她是好人。”小阿玲依旧笃定的点点头，九现晟叹口气，二人再无话。
他们并没有着急回七砂镇，九现晟并不甘心，他心里的仇恨愈发强烈，可他却无法手刃自己的仇人，他只能借酒浇愁。
小阿玲不知又去了何处，夜里，他觉得冷，他想要她的温暖她的陪伴，他开始思念她。
可是小阿玲真的没有再回来过，仿佛人间消失一般，九现晟突然觉得，生命好像失去了意义。
不知不觉已入秋，诺大的京都城褪尽了暑气，人们开始心平气和，摆脱了浮躁的情绪。
九现晟也不再终日与酒为伴，他心里的仇恨支使他振作起来，他决定，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替双亲报仇。
与冬日彻骨的寒冷不同，秋天的凉是从皮肤一寸一寸渗透的，尤其是这凄凄楚楚的夜。
九现晟通过多日的勘察，又花钱买通了皇城几个侍卫，终于在这天夜里顺利进入了柳贵妃的寝宫。
大概因为迷药的缘故，柳贵妃此时睡的正是酣甜，看着她熟悉的脸庞，九现晟差点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惨死的双亲，他还是缓缓举起了手里的匕首。
“这是你欠二老的，下辈子，但愿不要再遇见。”
他对着沉睡的柳贵妃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说完，他对着她的心脏高高举起手，然后狠狠落下。
在那一刹那，他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只感觉一股温热淌进了自己的手心，他感觉好烫，烫的疼痛难忍，他用力甩开了自己的手。
再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小阿玲那张天真的脸，只是此时看起来太过苍白了一些。
她还在努力对自己笑，嘴角有淡淡的血丝溢出，她说“九先生，你的刀可真快呀！我差点都赶不上了。”
九现晟在那一刻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他看到小阿玲倒在血泊中仰望着他，他忍不住嘶声吼道：“她犯下错，你为何要替她受之。”
“可是九先生，柳贵妃她真的没有犯错，真相都在这，你看了就会明白的。”
小阿玲递给他的是一颗透明的珠子，他接过去后，那珠子就化成一缕烟，随着他的呼吸进入了肺腑，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闪过，接着，他便看到自己的双亲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而柳贵妃还是一如当年的青涩模样。
画面突转，有几个陌生的人闯入，他们强拉住柳贵妃，拔了她头上的金钗，刺死了他的爹娘，九现晟压不住心里的怒火，更压不住心底对柳贵妃的愧疚。
再醒来，却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那个七砂镇小小的府衙内，他惊醒后四处找寻小阿玲，一回头，发现她正笨拙的为自己端来了一碗热汤。
“九先生，你可真早，睡的好吗？”
她走路都带着蹦哒，汤洒了满地也没发觉，九现晟忙接过来浅尝一口，确实是她才能做出的味道。
“你不是……”
“我没事啊，九先生，你可曾听闻，猫有九命？”小阿玲满不在乎，甚至还有些骄傲，九现晟见到这般，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这心底的仇恨没了，反被惭愧取而代之，他倒真是不怎么适应，他问小阿玲，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给柳贵妃道歉的机会，小阿玲狡黠的笑了笑说：“若给了你机会，那我还有机会做你的猫吗？”
九现晟听完心里一暖。
“下辈子，你还要做我的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