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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微妙的日子   (长篇小说连载)

那些微妙的日子   (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56e7b8dd9725 | 来源:发表于2018-11-08 19:16 被阅读3次

    一、宴 请

    我在小河弯镇工作了二十一年。二十六岁考入镇机关,工作几年又考入省干部管理学院,之后又回到这里,就在那所楼里,像一顶灰白色的礼帽,中间是四层,两边是三层,后来把我提升到三楼,与镇领导一起办公。除了四楼是大会议室,我们的办公室是全镇最高的的位置,远看仿佛像一顶镶满玻璃的帽盔,特别的耀眼。

    那年我从省城毕业回来,郑书记找我说,这是一个机会,准备让你进班子。他眼睛眨巴着,好像他都觉得吃惊,而我听出来是不确定的语气。郑书记不再说话了,就这么简短。后来我确信这是真的,也许郑书记就是这样谈话方式,不确定就是确定。我还猜想到,提拔干部不是他个人决定的,需要上下沟通,他事先向你透露信息也足能看出他的勇气和权威,因而你要好好感谢人家才是。我一时抑止不住喜悦之情,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虽然从科员升到副科级,那可是官场上关键的一大步,就像长跑比赛,中途总想停下来,或者往地上一坐,心想谁愿意跑就跑,反正我不想再跑了,太累了。幸亏有人喊,坚持住,坚持住,再走几步就到了,一咬牙,走,索性入选了。

    我清楚记得,在我新任职务还没有正式公布,他们就知道了。宣传委员高振家请我吃饭。坐陪的有组织委员马明杰,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妇联主席白凝,一位是计生委主任安蓉。八四年,我、振家、明杰和安蓉是一起考入机关,白凝则是从老师选拔上来的。

    吃饭在镇内很普通的饭店。店内只有一个雅间,用胶合板临时围起来。我刚坐上,想往后靠靠,那胶合板呼扇呼扇的。因为刚喷过香水,屋里各种气味都有了。明杰紧着鼻子说:“好容易请回客怎么不找个亮堂的地方?”振家笑说:“立诚和美女都没说,你就别穷讲究了。”一句话带出三个人,那就谁也别说了。振家就是这样说话,一句话就能转变形势。

    振家比我大三岁,大长脸,皮肤有点黑,平时总戴副水晶镜,他说眼睛长得小,还是贼眼皮子,揭下眼镜怕吓着大家。明杰比我大一岁。他长一张白净脸,细瘦,皱纹过早地爬上额头。他没事总捏着脸皮、嘴角,开始我以为他在拉平嘴角的皱纹,细看不是,就是一种习惯,捏得嘴角红红的,就像警告嘴巴少张开,没有影的话少说。两个美女都是妹妹。安蓉个子不高,性格内敛,即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她也能咬住下唇,瞪大眼睛看着大家 。白凝个子高挑,她性格与安蓉正相反,热情,大方。

    我还记得,振家和明杰穿着当时很流行的成装西服,振家只穿一件上衣,灰蓝色的,敞着怀。明杰是深蓝色的,上下一身,白衬衫扎着紫色领带。他俩相同的地方,就是袖口都带着商标签,仿佛就像告诉人们我们是有身份的人。白凝则穿长度及膝的毛衣,很洒脱的样子,而安蓉是一身的休闲牛仔服。振家坐在中间,我们依次坐在两边。但在门口处留出一个高一点的椅子。白凝看一眼,侧身就坐上了,还说:“没人坐我就坐了。”振家笑说:“可以,那客人晚一点来。”明杰闭一只眼睛说:“是王镇长吧。”然后拎起嘴角,啪地打个响。振家笑而不答。

    这人到底请谁,我从他们表情上猜,可是没人这样看我,他们相互调侃,仿佛就像振家抖的包袱逗大家。他们这样做我反倒放松了,不像刚入座时躲躲闪闪的谦让,我双手放在头上抻抻,看着四周。我挺喜欢这个小地方,虽然外边有点吵,可是简易的雅间能把气氛围起来。菜是一流的,炖鱼是小店里的特色。一条足有三斤重的大花鲢,放到放盘里,加上电就咕嘟咕嘟的炖上。活鱼时我没看到,现在大鱼变得微红,肉已开花,白白的。汤汁上撒上绿绿的香菜末,看一眼都觉得馋。还有那迷一样的坐位,振家一个劲地劝酒,喝完一杯啤酒,大家又记起那坐位,不知谁问:“客人怎么还不来?”振家笑说:“喝吧,喝吧。”

    我们当然不敢多吃多喝,如果那位客人是王镇长,那可是全镇权利仅次于郑书记的二号人物,他掌管财经大权,每张条子都得他签字。研究人事他也有重要发言权,这人物谁不想交。但谁也不愿靠得太近,因为谁也不愿被扣上“马屁精”的绰号。尤其这几位,在机关都是排在前面的,谁眼睛不瞄着上面,但只是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说实话,如果振家请我们又带着王镇长,或镇长级的人物,大家嘴不说什么,可心里不怎么舒服。我注意到明杰和振家说话时拿眼光瞟我们,眼眉一抬一抬的,像是暗示什么。

    振家举杯说:“来,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再来一杯!”白凝瞪他一眼道:“谁是你们一个战壕的?你们三个人在三楼,我和安蓉呢,你这话说得不对,罚你一杯!”安蓉说:“对,我们之间有等级,你们是班子成员,我们是小小的虾米。”明杰敲着筷子低声地说:“确切地说我们都是农家子弟,靠自己打拼到今天,就叫各位独苗吧!”

    我们没有听懂,后来明杰解释独苗就是田里长出一根任风吹雨打的小苗,逗得我们都笑了。振家再一次举杯时,就改口说绿色的秧苗喝口水吧。大家又笑了,都干了。

    好一会儿见客人还没有来,明杰就玩起酒杯,端下来,又放上,洒几滴酒,筷子头在上面画来画去的。白凝又回到自己的坐位,双腿却放到高椅子下面,身歪靠着,低头摆弄着衣服。安蓉看着大家,满眼都是疑问。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振家再拖延下去,谁也不想再喝。

    振家拍几下手喊:“外屋太吵,又喊:忙完了吧!该上桌了吧?”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大胖子笑呵呵走进来。振家站起来向我们介绍:“这位是我的老乡,也是光屁股长大的哥们,也是本店的老扳和厨师。”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胖厨师给大家斟满酒,他喝酒很特别,不让我们一口干了,说意思意思就行了,他却站起来,双手垂放到裤线上,弯腰九十度,叼住酒杯外沿,脖子向里钩,一点一点地钩,酒慢慢地倒进嘴里。无须说什么,上来就有高难动作,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了。谁也没有劝都站起来与他举杯敬酒。他却笑了,他说:“我这是从振家学的。”大家一愣,从没见过振家叼杯喝酒。这时振家站起来,揭下眼镜,他改为双手抱胸,弯腰慢慢叼起酒杯,喝得不够利落,还洒了几滴。但他脸憋得涨红,大口喘着气。他还说:“多年没这么喝了。”我至今仍然记住他那张脸,我曾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过,没看过。他是狠劲地抬几下眼眉,紧紧鼻子,左右晃动,像刚缷装的演员,明显带有表演的动作。

    接下来,那胖厨师讲一段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说振家小时候个子小,刚下学在生产队干活时,说什么也要挑稻秧,挑稻秧是农村最累的活,但也是挣工分最多的活。振家两个肩膀都磨破了,只好靠第三个肩膀,就是后脖梗子。压倒了,又爬起来,一天摔倒几回。后来人们送振家外号“三个肩膀”。他说我曾劝振家还是去放牛吧,振家说谁能瞧得起放牛的。一句话,振家是他认识的人中最棒的。

    农家子弟,小时候谁都有过吃苦的经历,不过振家这一段经胖厨师嘴讲出来就不一样了。明杰开始看我了,这视线就像用手捅我一下,于是我转过身去。在后来,我也常捕捉到他的视线。

    每人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何况都喝了酒,不一会儿大家都踊跃参与。

    明杰张着嘴,手磨蹭着胡渣子,等我们说完了,他抹搭一下眼皮说你们这些都不算苦,他告诉我们,他因为村里不给开介绍信就在村里干了三年活。他拍拍振家的肩膀说:“嘿呀,你才是三个肩膀,我满肚子都是泪水,整整挑了三年稻秧,每年就像剥掉一层皮。”他闭着眼睛喝了一小口酒,然后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背,很惋惜的样子。

    可是让我们忐忑不安的时刻,往往就出于大家都忘记了什么,也就是振家频频向大家敬酒时候,他的小灵通突然嗡嗡地响了。他跑出去。回来对胖厨师说:“你在做两个拿手好菜,王镇长路过,要来这里坐一会儿。”

    他眼睛眨巴着看着我们,我们相互递个眼色,猜这话是真的,还是有意安排。他胡乱地找什么,在窗台上找到他来时带的小包,从里边掏出相机。尽管我们埋怨不适合在这里拍照,他还是跳到外边不停地拍照。然后他讲起他拍照的技术多么好,告诉我们几年以后会感谢他的。他猫着腰,不断地调整位置,来到白凝和安蓉前面,细长的手指轻轻地点着白凝的肩头,略费点功夫才促使她们站起来。他动情地说:“时光啊时光,你是多么无情,饭前是一个模样,饭后又是一个模样。”她俩捂着脸笑着,真担心时光的会把美丽偷走。

    胖厨师空手过来,振家没有点头,这几道好菜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端上来。

    王镇长中等个,大块头,有点秃顶。来时夹着公文包,身后还跟着司机。他没有坐上就给大家斟满酒,举杯笑着说:“啊,我是来凑热闹的,是不是?……”他总是这样说话,好像在不停地发问,也好像自问自答。我们站起来随他喝一杯,但没人说话,因为一点准备也没有,刚才那热闹的场面骤然降温,即便是笑,也像是刚才的笑突然凝结起来了,笑得毫无光彩。

    王镇长又单独敬酒,敬到我时说:“啊,祝贺祝贺啊!”敬到振家时说:“你……你有点问题啊,这些人当中我看数你差劲,啊,是不是?你怎么找这个小饭店啊,差钱吗?”说得振家缩着脖子,吃吃地笑。

    这顿饭大家没吃好,本想多说说话,时间都被振家一个人占去了。他变了,容貌没多大改变,可他变得滑头了,什么事情自己不说,外表憨厚可掬,内里却有另外的想法——他的想法总是靠别人讲出来,或者想靠着某某人物,却不想让大家说他们关系多么好。难怪他是搞宣传的,只对外宣传,对内则封闭起来。你想问他能喝多少酒,他说随意。再问随意到是多少,他就吃吃一笑。再问,你晚间总陪他们出去喝酒吗?他反应特别敏锐,反问,你是说我和镇长喝酒?然后眼睛一闭摇头说,不,不,从不。我不再问了,就顺从他的意思吧。

    后来他有客人就喊我:“立诚啊,立诚!”声音含糊不清,好像怕别人听见,但我一下就能听出来,去他的办公室,他小声说:“一会儿县宣传部来人,大哥让你坐陪。”大哥两字说得亲切,揭下眼镜笑眯眯地看着你。这时我好像提前喝酒了一样,嗯嗯地点着头,生怕他反悔,在屋里等着他。他到机关食堂按排好一会儿,我就站在窗口看着他。喝酒时他也有大哥的样子,我喝不了他抢过来就干了,场面相当感人。县宣传部来的人也不过是副科级,都尽情地喝酒。在陌生人面前我兴致高昂,虽然没有什么有趣可笑的要素,但坦诚的话语使我喝了不少的酒,说了不少的话,让我体会到兄弟的情谊。但后来,王镇长与杨副书记也来敬酒,虽然不敢多说,但酒照样喝。我知道这是振家一贯的做法,愿意让领导给他带个高帽子,在肩头一般高的兄弟中,他显然要高出别人一头。

    在我们这个北方的小镇里,喝酒是见面礼,熟人见面不喝酒就像缺少诚实度,所以喝酒人都有好人缘,相反不喝酒人总是陷入尴尬地步。喝酒也像打开话匣子的一把钥匙,有人一杯酒下肚,不用你套话,什么话都敢往外扔。喝酒最能表现出人的各种想法,选择什么样的饭店,由谁来坐陪,确定什么样的标准,等等。由于酒的存在,人们对这个小镇多了几分喜欢,可以认证自己的善意,又可以常来常往。

    一天,明杰对我说,等有机会的,我专门请你。专门二字说得狠狠的,好像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要请的。我不解其意,也不必多问。

    明杰总是忙,我们在走廊相遇,他猫着腰向我点点头,又挠几下耳朵眼,小声说:“快了,快了,快了。”我知道他的善意没忘。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明杰打来电话让我到客运站门前等他。我刚走过去,只见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开过来。明杰在里边摆一下手,我刚坐上,风光了一会儿就到了。饭店在市场对门,门面不大,可是越往里走越亮堂。我们的餐桌居然摆在歌厅里,明杰说:“我们可以边喝边唱歌。”他又向我介绍两位客人,一位是村书记,一副笑面,握着我的手给我让坐。另一位是那位开车的,他是市场管理所的张所长。

    喝酒时放着音乐,声音很小,有一种轻松愉悦的气氛。可是我轻松不起来,不知什么原因嘴含着酒就是咽不进去。明杰跑过去把音乐关掉,回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得学啊,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我才找到原因了,是他变得太快了。他说话爱眨巴眼睛,声音低沉,所有的活动像是搞特工的。上次喝酒他还没有这样,过去他总爱捏着脸皮,现在不是了,而是拍拍打打的,不是拍打两位客人的肩膀,就拍打我的后背。他拍打你不看你,你要看他时他眼睛溜着那边。我刚喝几口就被他拍打后背三四回。他说话时故意笑笑,明显是挤出的笑。这谁受得了啊。

    他给我们点上烟,他抽了一口,吐着烟圈看着我。他咯咯地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他扶着我的后背,笑说:“老弟啊,没事,没事,这里都是哥们,说啥没关系。”又捏捏我的肩膀说,“你看振家兄,请王镇长吃饭就请呗,何必绕一大圈,多累啊!你看咱这里,我就不请王镇长,就不拍领导的马屁,行不行?”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他又变回来了,变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低头看着酒杯,强忍住笑意。那时候,我实在不可思议,我外出学习三年,他们就有如此大的变化。我耳畔又响起音乐,声音很大。明杰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握着麦克风,唱一首《祝酒歌》,简直是在干嚎,震得歌厅嗡嗡地响。

    尽管喝了不少的酒,彼此说说话,让两位客人感觉到我们之间很亲近。我却感到,我们之间还有很大的差距。我应该告诉他我有自己的风格,我喜欢安静地方,可我说出来不知道他会用什么难听的话敲打我。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说喝热了,要脱去外衣。我说倒不如坐你的红色桑塔纳兜兜风。他说好啊。

    我坐在车里,迎向风梳理着头发,梳理多少遍也觉得不烦。偶尔手伸向窗外,风打着手心,全身凉爽。我仿佛有分身术,一个我挨着明杰坐着,与他说笑。另一个我早已飞到车外,顺着河坝走回去。

    奇怪的是,我们回到机关,刚到一楼,明杰就不见了。我独自走到三楼,振家卷起一本杂志向外看,仿佛像举着高倍望远镜。他放下杂志笑问:“喝得怎么样?”我一惊。他又问:“你们坐着红色桑塔纳是不是?可你不一定知道那个开车是谁吧?”我一愣,心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呀。我回答:“那不是张所长吗?”他笑笑,揭下眼镜,揉揉鼻子,小声地说:“我猜明杰不会告诉你的,那人是郑书记的女婿。”我啊了一声。他又说:“我没看到请你们吃饭的是谁,可我能分析到,很可能是他负责那个片的村书记,再确切一点,那人爱笑,一个笑面老。”

    我惊讶看着他,算是服了,这些人都怎么了,怎么都会分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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