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有几方印记是我喜欢的,如“三千大千”“大千好梦”等,而我最喜欢的一方是“别时容易"”。
在张大千创办的大风堂中,收藏了许多人书画作品,凡从大风堂流散出去的作品大都有“别时容易”这一方印。
对于一个精于鉴赏的人来说,曾经自己收藏的珍爱之物,一旦不得已要拱手让人,的确有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一方小小的“别时容易”,虽然在不起眼的角落,却不难让人觉出爱物如人的伤逝之情。
艺术上的珍贵之物,经历了久远的年代,也仿佛是久经劫难的生命,使人要起痛惜之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这心的痛惜,我对一切人世可眷恋美好之物,反倒宁愿只是欢喜、赞叹,而无缘爱,也无缘占有。
纳兰容若有一句词说“情到多时情转薄”,我想是可以理解的。
小时候我其实很有收藏东西的癖好。
一些本来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如玻璃弹球、朋友的信、照片、卡片等,因为保存了几年,重新翻看把玩,就似乎有了特别的意义,使人眷恋珍惜,而每次到抽屉
堆满,不得不清除时,便有了难以割舍的痛惜。
我们能有多大的抽屉,去收藏保有生活中每一件琐屑之物中不舍的人情之爱呢?
几次搬移迁动,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暂时栖身,我终于习惯了“别时容易”的心情。
“别时容易”也许是从李煜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脱胎出来的吧。
但是,去掉了头尾,截出这四个字来,镌成图章,便仿佛多了一层讽喻。
把这样的一方印记,一一盖在将要告别的心爱之物上面,那些在世间流转于不同眷恋者爱抚之手的书画,也似乎是一个有沧桑的生命了,使人痛惜,使人不舍。
随着物质的繁盛多余,有时候不经意地舍弃一件东西之后,才发现,原来物质的富裕已经变成了对物件的不留恋。
国外许多以富裕繁华著名的大城市中,每天夜晚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垃圾,各种尚称完好的家具、电视机、冰箱、质料细致的服装等,都被弃置路旁。
行走于那些街道之间,留恋于那月光下凄然被弃置的物件,让人感觉着一种大城市的荒凉。
我愿意,每一次告别一事,每一次告别一物,仍然有那“别时容易”的痛惜。
有许多遗憾和怅惘,也有许多歉意和祝福。
大千世界,所有我们相遇过的物与人,容我都一一钤盖这“别时容易”的印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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