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幸
“招幸。”
长生第一次念她名字时说,你的名字真晦气。
招幸十三岁时被秋茹领回家。
她穿过那个破旧的教堂,格瑞斯修女的手抚过她的头,她的手被秋茹牵着,她没回头,也没抬头。一直走,走到了小镇,住在了巷子里。
那是二零零二年。
那年雪下的很晚。
她缩在另一个冰冷的床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秋茹领她回家,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镇上的瞎子说,是因为她前世有恶果,今生未行善。所以四十了还没有孩子。秋茹领着她回家的时候说,招幸,你这名字可真好。
秋茹和她男人去镇上做工的时候,招幸就自己坐在门口,弯弯的巷子看不见尽头,头上是一片窄窄的天,沉沉的压下来。
有个瘦高少年走来,他在巷子里显得高大漆黑,手上拎着一包药。走到招幸对面,推了推门,薄薄的门板挡不住沉沉的咳嗽,里面有个女人说:“是长生吗?”
少年回头看她,是一双冷酷的眼。
秋茹怀孕了。
招幸在第二年春天开始上学。
她那天穿过长长的巷子一直走,身后跟着一个人。
那是长生。
他的脚步重叠在她的脚步里。
“招幸。”
那是长生在叫她的名字。
下学的时候,长生还是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走。
再拐过一个巷子,就到了。
他又忽然开口:“你爸妈不要你了。”
招幸停住脚步,巷子也忽然安静了。
她回头,看见少年抱拳站着,恶劣的笑。
招幸低头,脱下秋茹给她买的新鞋,朝他狠狠砸去。
秋茹今天下班早,招幸回家的时候,秋茹和她男人正在吃饭。她听见对面的屋子传来一阵响声,然后是女人的尖叫嘶骂。
秋茹他男人点了烟,又把烟锨灭,站起来说:“真他妈烦。”
秋茹夹了一筷子韭菜,嗤笑:“一个浪女人打一个没爹的野孩子,你烦什么?”
招幸抬头,穿过门缝看向对面。
一片漆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
二零零三年的三月,天还那样冷。
秋茹是在三月流产的,做工的时候滑了一跤,孩子就没了。
秋茹他男人破天荒的买了肉,招幸在饭桌上看着眼睛红肿的秋茹,一口也没吃。
秋茹也没有吃,倒是秋茹的男人全吃了。
他进了医院,被隔离了起来。
那是二零零三年。
秋茹男人死了。
秋茹站在巷子里,整个人身子都硬了,直直的向后跌去。
招幸去抱她,觉得是天塌了,正砸着自己。
秋茹再也没有笑过。
她下班回来,总是咬着牙看着招幸,嘴里念叨着丧气丧气,有时候会忽然大叫一声丧门神快滚。
招幸推开门,又看见长生
她想起那天抱着秋茹时,他吊起的嘴角。
长生是冷漠的,但是招幸不讨厌他。
秋茹越来越神经质,她还去做工挣钱,但是经常不梳头,只潦草的一绑。
招幸没有退学。
秋茹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像是看仇人,又像是所有物。
这日依旧没有太阳,她走在阴冷的巷子里,长生跟在后面。
他说:“镇上的瞎子说你不幸。”
秋茹这样厌恶她。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
晚上回家,雨下的急。
招幸和长生一前一后的跑回家。踏过的地方溅起水花,她在转弯处回头,长生像一枝湿漉漉的竹子,阴暗的生长在这里。额前垂下一绺发,看着又冷又硬。
招幸到家时,秋茹正沉默的坐着。
于是她默不作声的准备洗手,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盆子里的水撒了一地,招幸被拽着拽着,头发掉了,床板也真硬,眼前一片黑。秋茹还是拽着拽着,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的叫了出来。
啊,她叫。
又叫,疼。
雨没有停。
招幸总疑心有月亮,半夜的时候推门出去坐在檐下,夜里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是长生。
他穿过雨幕,坐在她身旁。
“我总觉得有月亮。”
招幸说。
“有的。”
招幸望着他的侧面,山长水远。
她在黑夜里笑了一笑,谁也看不见。
她扭转腰肢,柔软的拥抱他。
招幸越长越大。
她有时隐隐的觉得,要离开了,要离开了。
看着巷子,总觉得宽阔了许多。
天是发白的。
这一年念高三。
秋茹有一晚走过来,慈爱的笑了笑,末了,又抚了抚她的头。
招幸总觉得熟悉。
哦,格瑞斯修女。
今日太阳好,总觉得巷子亮堂了。
今日没见长生。
晚修下的晚,天已经黑了。
不见人的巷子忽然噪杂起来。
她看清了,是两三个人。
那个男人眼下有痣,恶声恶气说:“卖了你,秋茹可赚了不少。”
招幸开始跑。
她拼命的跑。
像是垂死的鱼跳出水面 ,却看见黑色的天空。
身后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长长的巷子终于看到尽头。
隐隐透出了光,
满脸戾气的少年抱拳站在这儿。
天都在转。
她谁也看不见了。
她谁也不怕了。
长生背着她穿过小巷,她在夜风中醒来。耳边是唧唧的虫叫,天上是无边的月亮。她只能看见眼前的少年,招幸伸手去摸他的脸,他偏头一躲。正巧碰到额头,半干的血。心里想的却是,他可真瘦,揽住她腿弯的手臂,她头枕着的肩膀,哪里都硌人。
长生背着她一直走,去城里的最后一辆车是八点。
车站空空的,长生把她放下。一把碎钱撒在她手里,招幸抬头,他的脸还是模糊不清的。
她其实谁也抓不住,他是一场梦,而她却是一阵风,他浑身戾气,她也满身刺。灵魂太贫瘠又相似的人,总是觉得冷。
偶尔想要互相取暖,所以才会拥抱。
他走进黑夜里。
招幸喊:“长生。”
他脚步略顿,却没回头。
这是招幸第一次叫他。
只觉得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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