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婂的备忘录。
我是陈婂。我在这个城市最大的中医院。我站在六楼。我看到对面几块巨大的广告牌。我闻到冬天里雨的味道。我呼吸这冰冷的空气。我强迫自己思考。我强迫自己体验。我指挥自己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同时我在空白和崩塌的裂缝中。轻飘飘。沉甸甸。我偏离自己5公分。我飞到自己的头顶看着瘦小的我自己。我想到死。
有个朋友曾经告诉我,在我站的这个地方,曾经有好几个人跳下去。风呼呼的在楼道里流窜,像一团捆绑在一起的魂灵在呼啸,从这里跳下去的那些人他们当时在想什么呢?医院是死亡多发场地,是自杀多发场地,此刻杨森一定在疯了一样找我,真对不起,我狠狠的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我是什么呢?一股泥石流?一场血崩?一个异形?我搅乱了杨森的生活,我真是罪该万死,我为什么突然道德感强烈,是我该死了吗?赵克应该跟我一起死。
就在秋天的时候我搬去和杨森同居,拖着一个很旧的皮箱子,皮箱子上面有一道大大的划痕,那年我一个人坐五十七个小时的火车去东北老城读大学,睡着的时候箱子被人划破,但我的箱子里只有一床毛毯和一封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丢失,和赵克分手以后我拖着这只箱子去住青年旅舍,几件衣服,一些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就像两年前我拖着这只箱子和赵克一起奔向南方,我的生活一直颠簸游离,需要保持不拥有,需要保持起身的姿态。床单拆掉又换上,包裹放下又拿起,一次性牙刷,用完的旅行装被丢进垃圾桶,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找工作的,旅游的,艺考的,青年旅舍住久了会与人群形成一种熟练的阻隔,轻易进入迅速抽身不动声色的阻隔。
杨森打电话过来要上楼帮我提东西,我说不用了,我让他等在下面,我早已经收拾好东西,但我迟迟不肯退房离开,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不能保证什么。如果把时间放到一生那么长,我和赵克也不过就是某个旅舍里结伴过一些时日的两名游客,他对我厌倦,他想跟别人玩,玩过之后又怀念我,而我也去找了新的玩伴,报复性的乱成一团,我们不应该玩弄自己,玩弄人生,这都要付出代价,生活不是法国电影,不是英式摇滚,不是两小无猜,不是美国畅销小说,生活需要克制和服从。
可我对杨森存在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去找赵克,没有拿回任何东西,赵克将我绑在床上,我第一次看到赵克哭,然后第二天我们又发生了关系,我像峭壁石缝里的一棵摇摇欲坠的树,在山石崩塌的过程中滚落,而赵克还是毫不留情的进入了我,我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落下,赵克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的时候我又想到杨森,我处于一团糟糕的胡乱中,双向的羞耻中,放纵的堕落中,我迫切想要厘清一些东西,但是身体像是陷入在粘稠的沼泽中不能抽身。结果是我和赵克如同两个困兽,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抽烟,野蛮性交,“真让人窒息”,赵克说,“我们去海边吹下风吧,我还没有陪你去过海边”
赵克开车带我去海边,在傍晚的时候,我的吊带裙子很单薄,也没有穿任何内衣,并且拒绝赵克递过来的外套,赵克说“和我去桥头看看吧”,桥上有很多散步的人,结伴跑步的男女,接吻的情侣,我和赵克一前一后的走了一会,我感到疲惫,趴在护栏上吹海风,一言不发,赵克又说“和我去桥头看看吧”,而我真的不想走到桥头,我想我们彼此都清楚,我们的感情彻底完了,我说“我想回去了,你把我送到地铁口吧”,赵克说“好,你陪我吃碗面,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这两年真的亏待你,对不起你”,我认识的赵克1.0版本特别讨厌吃面,但是我很爱吃面,过去我们经常争执,我想让他跟我吃面,他想让我跟他吃米饭,但是那天的他想吃一碗面,我们去了一家北方面馆,我说我没胃口,坚决不吃,赵克点了一大碗羊肉烩面,要我跟他一起吃,卖面的婆婆说“姑娘你帮他吃一点吧,他吃不完”,但是我们两人也没有吃完那碗面,我体会到横在这碗面的上空,我与赵克的眼神之间,彼此的绝望后悔和苍凉,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对杨森存在什么样的感情呢?
过渡?利用?消费?支配?填充?洗刷?覆盖?药品?脑子里闪过的这些词组使我无法挪动身体提起箱子下楼去接近杨森,我知道他会一直等我,等一个他不了解的神经病患者,等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我的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无法点燃一根烟,一方面我的自私和孤独告诉我投入杨森的怀抱取暖,杨森在某个切面给了我十足的安全感,一方面我畏惧这安全感,也畏惧杨森,更畏惧我自己。
十二月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我肚子里那颗长大的受精卵,极有可能是我和赵克的。而和杨森同居的这些天,温暖到让我不知所措,我从一开始的格格不入刚学会进入新的角色,然后突然又被受精卵判定为死刑。杨森回家的时候,我瘫在浴室的马桶上,黄体酮不足且长期抑郁,我想我是生化妊娠,只是我身体太弱了,没有力气清理好现场,没有周密的计划去处理这一切,我觉得太累了,杨森很焦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说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他与我争执了一会,坚持带我去看医生,他把车座放下来,我躺在上面,阴道黏糊糊的血流出来,子宫在自行做清理,淘汰掉不该出现的生命,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跟杨森说这些,他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抚摸我虎口那一小块皮肤,这让我有一瞬间觉得我是个待产的孕妇,并感到假惺惺的幸福。有天杨森跟我说,那天去看电影,看到我穿了一件蓝色丝绒的旗袍,咖色的风衣,头发被雨打湿,上车的时候,旗袍的开叉露出冷白的皮肤,有种落寞的性感。我打开了车窗,我不太了解杨森,说实话,我觉得杨森这样的人,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对我如此认真,我身上榨不出任何价值,一针扎下去也只能淌出来毒素,我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杨森不应该蠢到在三十岁的时候在我这里押注,破坏自己风平浪静的生活。除非他想要生活发生一场小型爆破,我在流产出血的时候思考这些问题,同时我也在想我和赵克。
我就像一股洪流,把赵克裹挟诱骗到这个巨大的远离家乡的城市里,然后心怀鄙视自私自利,互相抛弃,我在迷雾里走了太久,不愿去理解赵克本来就是和我不同的人,我却要他跟上我的步伐,但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这是最可怕的,我只是在逃离,在填满,再一次逃离,再一次填满,转换方向,注意力涣散,没有安全感,反复试探,搜索,赵克被牺牲,难适应,报错,我表演,痛恨,加害自己,为难贬低恶化对方,于是我终于耗干了我和他,一段关系走向了分道扬镳,然后我再从另一个人那里寻找慰籍,我从一个幻觉到另一个幻觉,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从一种痛苦到另一种痛苦,我通过外力和折腾来回应自己,回到自己,本质上我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在积累痛苦,积累病灶,囤积炸药,自我爆破。
杨森去挂号的时候,我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晚上的医院人还是那么多,医生,护士,清洁人员,病人,家属,轮椅,推车,我看到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机器人,我摸他一下他就闭上眼睛,屏幕显示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他发出柔和的蓝紫色的光,我回过头搜寻到杨森忙碌的背景,突然觉得非常暴躁压抑,医院里的气味也变得让我无法呼吸,于是我跑出医院,穿过车流和巷子,腿上渐渐干冷掉的血像一层膜,多余粘腻,我在路灯下大口呼吸,过了一会我又冷静下来跑进医院,但是我找不到杨森,我觉得尿急,我跑到医院的天台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用力我下面又开始出血。
在六楼,我想起小时候学校后面那条漂亮的河,走过桥,河水宁静,然后两是麦田,麦子成熟的时候,走在路上,会有热浪把我拥抱在里面,扑到脸上,像被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抚摸,天上的星星泪一样低垂着,我在泥土小路上跑起来,会咯咯笑,仿佛震得月亮一直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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