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到香菱跟着黛玉学诗,总能想起小学时写作文和大学时写毕业论文,经过长时间的字斟句酌,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老师拿红笔圈出需要修改的地方并驳回,经过无数次的“雕琢”之后,总算入了老师的法眼,千辛万苦得到的肯定,仿佛过了人生的一劫。
不过,香菱的学诗,和我等为了完成任务写作文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于她来说,学诗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学诗有何用途?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 阳货第十七》
翻译过来就是:学诗一则可以表达思想,抒发情怀(可以兴);二则可以通过诗歌了解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以及作者的思想倾向和感情状态,可以据此揣摩人性和世界(可以观);三则学诗可以涵养心性,提高自身的文化素养,这样能够与同类交流切磋,有道是人以群分,可以通过诗寻找同道中人(可以群);四则可以通过诗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不能时常以泼妇骂街的方式疏导情绪,这有失水准和身份,没准还会给自己招来祸患,若是略通些诗词,则以一首小诗,讽世伤怀,既泄了愤,又能把面子里子统统都保住,这是古今文人表达不满的方式之一(可以怨)。
而且,因为学诗可以有更高的修养,近则可以懂得如何侍奉父母,远则可以为君上分忧解劳,为国家作贡献(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还可以通过诗词了解自然界的飞鸟走兽花草树木,拓展知识面(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冷不丁的,香菱怎么想起来要学写诗?
写诗作词于黛玉探春等人而言,是大观园里小姐公子们的日常消遣。探春一时兴起,广发“英雄帖”,起了一个诗社,众姐妹应者云集,海棠诗、菊花诗、螃蟹咏、芦雪庵即景诗……..她们的情怀,理想,困顿与哀愁,还有人生观,都寄情于各自的诗词里。差不多的年龄,学识,还有家世地位,把她们聚集到一起,成就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黛玉的高远,宝钗的通透,湘云的明媚豁达,探春的林下之风,都可以在她们的诗里略观一二,但香菱只能对她们的优雅远远观之。
学诗,或者说读书,于我们个人有什么影响?
作家闫红在她的作品《阅读是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里,写了她那个“笨嘴拙舌,笨手笨脚”的小舅爷,原本去买红芋叶子,结果却买了红芋叶子揉的糠,生活方面的低能,不仅让他闹了无数类似的笑话,在周围的人眼里,他还有些窝囊。
然而这么个不太受周围的人认可的人,并没有如寻常人一般,因为不受他人的认可和尊重而变得自卑或自大,或因他人和命运的苛待而滋生戾气。原因在于,他私下是个喜欢博览群书的人。
“我打小爱和奶奶去乡下,总见小舅爷愉快的出来进去,有时挎着篮子下地割草,有时像带着队伍似的领着羊群回家,更多时候,他歪在床上看书,那会儿乡下还没通电,煤油灯的影子摇摇晃晃,他看得忘我……不管是饭桌上,还是在他用铡刀铡猪草时,一向寡言的他,眼睛不由得发亮,话也稠了起来。”
作者对她小舅爷的总结和评价,是“他见识不高,开口就是‘武则天坏啊,女朝廷’。他对曹操刘备的认识,也不超出《三国演义》提供的内容,但是他对那个世界非常认真,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仿佛都住在他家隔壁,他更熟谙那些刀枪剑戟,知道有神通广大的人如急火流星,与各自的命运狭路相逢,两者对照,很难说,他对哪个世界更投入一点。我猜,就是这种投入,让他不为现实中的不如意所伤。”
对书中世界的投入,让他不为现实的不如意所伤,作者的小舅爷如此,香菱亦是如此。
只是作者的小舅爷相对幸运些,虽然一生清苦,但说到底还是平平安安过了一世。而香菱却被命运逼得太狠,她没半点反抗的余地。虽然出身于乡绅之家,本名英莲,但从记事时便遭拐卖,十二三岁前,都被拐子给打怕了(门子语),后来由于卖她的人贩子不讲商业信用,先是把她卖给小乡绅冯渊,后来又卖给“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两家先是把拐子打个半死,然后在香菱归谁的问题上互不相让,最后呆霸王薛蟠便下令打死了薛蟠,夺走了香菱,因此引发了这场官司。可巧碰上了她的父亲原来资助过的贾雨村审理这桩人命案,彼时好不容易靠着林如海的推荐,又得贾政优待而重新发达起来的贾雨村,哪里还会念着昔日甄士隐资助他的情义,为甄士隐的妻子封氏找回他们丢失的女儿英莲(后来的香菱)。如今碰上了,他却为了头上的乌纱帽,把案子囫囵了结,暗地里放走了薛蟠一家,只为了卖贾政一个人情,讨好当权的贾氏一族。至于故旧恩人的女儿如何,那关他什么事?
香菱只能跟着命运随波逐流,被薛蟠买回来后,还是心慈的薛姨妈执意给了香菱妾室的身份,她的日子算是勉强安稳下来。
然而安稳终究是表面的,薛蟠的俗气,暴躁是显而易见的,脾气上来了,连薛姨妈还有薛宝钗尚且顾不得,更别提买回来的香菱。“菱花空对雪澌澌”,她只能在命运的连番夹击下,小心翼翼求得自保。
在确保生存无虞后,总要找些美好的东西,作为乏味生活的点缀。她身边的人里,薛蟠的俗不用说,“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完全暴露他极度欠缺文化修养的事实;薛姨妈也俗,大概是经历过家道中落,哪怕是一件衣服都极其重视,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她得念叨半天,全然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和胸怀,反而多了些市井气;薛宝钗倒是不俗,可是她通透得没有烟火气,住所如雪洞一般,空得让人绝望。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原本生得不俗的香菱也不能幸免,未学诗之前,宝玉感叹“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首次作诗,她用的词都是“翡翠楼边”、“珍珠帘外”、“晴彩辉煌”等俗气的词,所以被宝钗黛玉否定了。
只有大观园,众多年轻姑娘们以诗会友,活得轰轰烈烈,原本不是俗人的香菱,闲常只能心向往之。还是宝钗知道她羡慕大观园,所以在薛蟠外出做生意后,特意让她去大观园里作伴。香菱想要学诗,宝钗虽然说她“得陇望蜀”,却也默许黛玉对她的指点。
在下对诗词方面的造诣实在太有限,所以不敢就黛玉对香菱的点拨作过多评判。
不过就书中可以看出,诗于香菱而言,是她苦难人生的一抹暖色调,或多或少的,冲淡了往日生活的残酷。或许是那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文艺范的父亲一直活在她的血液里,经过黛玉的稍加点拨她便触类旁通,她能在精神上感知诗句里的美景与情怀,后来几经雕琢,她的诗作更是新巧有意趣。
随后湘云入住蘅芜苑,两人高谈阔论起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诗词为她打开了一道门,让她在精神上得到很好的滋养。
后来薛蟠娶了暴发户夏金桂,香菱的结局不言而喻。诗纵然改变不了香菱的命运,但我觉得,诗能在精神上予以她宽慰,她在诗里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只是不可以群,但这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诗已经融入她的灵魂,她能从诗里找到另一个自己,即使和残酷命运劈面相逢,她也不会落了下风。
众多《红楼梦》的读者大都会对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的结局扼腕叹息,我总觉得,有了文化修养又善良厚道的香菱,灵魂自会散发出别样的高贵,这也是我喜爱香菱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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