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姑奶——透过时光的灰烬
文/余长城
1
最后一个姑奶去世,我是今天才知道的,知道得有些晚。我并不太关心姑奶的死活,这样说有些残忍,然而事实确是如些。亲情隔了一辈,那总是血又淡了一层,一个人无论如何疼爱爷爷奶奶,总不如比应该疼爱父母多一些。“隔辈亲”于伦理上并没有充足的依据,父母与儿女间原本不应该有感情的隔阂的,即令写作《呼兰河畔》的萧红也不应如此。
长大离乡后的我平时甚少询问姑奶的消息,这样看来,推己及人,大抵世上所有的侄孙都有愧于姑奶的疼爱了。父亲作为姑奶的大侄子,自然如我疼爱我的姑姑一样地疼爱他的姑姑了,然而如果我不问,父亲就很少对我言及姑奶了。
得到最小姑奶的死讯来自我最小的姑姑,我的儿女早已喊她为姑奶了。从某种方面说,姑姑向姑奶的身份转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她们都是家族的同一类人。一个出嫁的女儿牵挂着娘家,牵挂着娘家的父母、兄弟,荫及侄子以至于侄孙,但是很少能从侄孙那里得到慰问。
三姑奶死于今年某月——我并未询问确切的某月,大概享年九十一岁高龄。父亲昨天过七十五岁生日,大姑也去了,不过大姑的身体不太好,似乎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了。二姑奶也曾是老年痴呆,不过那是她快要到九十岁时才得的毛病,我也不知二姑奶是最近哪年去世的,——我没问,父亲也没有说。
长大后,我就像世间几乎所有的侄孙一样,与姑奶失去了联系,与表叔也没有联系。家乡有句老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了。”意思是说,表兄弟的儿子们之间或孙子们之间再没有什么亲戚来往了。
年老后的世间所有的姑奶们甚少再回娘家,甚少去没有了兄弟的侄子家小住的,只是依照惯例或者惯性,侄子们仍要每年去给年迈的姑姑拜年——有时因为忙碌并不能够,但长大成人的侄孙就很少再去给姑奶拜年了,这是时间的法则,也是社会人情的法则。
三姑奶大约大我四十二岁,我十八岁离乡时,她的年龄已经正式步入老年了,春节我偶尔回乡,也没有再去给她拜过年,从此甚少见面。我并不是时常想起她来,偶然与父亲或姑姑的通话中想起来了,才打听一下姑奶和表叔的人生境况。
昨天是父亲的七十五岁大寿,因为省城和县城疫情的双重影响,只有弟媳从省城回去操办。父亲早一天从农村赶到县城,住在他最小的妹妹——我四姑家。生日这天,父亲从他妹妹家回到他儿子家——那也本来应该算是他自己的家,但同在县城居住的四姑、叔叔却不能去参加他的生日寿宴,从农村来的大姑只能去四姑家看望父亲。
时间过得真快,在惊讶自身年近半百的同时,更惊讶父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但想不到三姑奶已经九十一岁高龄了,已经走了。一个老人的高龄究竟能够达到多高,是一件令人难以猜测又猝不及防的事,唯愿他们健健康康地活着。很遗憾爷爷只活到六十六岁,奶奶活到七十五岁,而曾祖母丧礼时我仅四岁,因此我一直担心我的家族是否缺少长寿的基因。但由二姑奶、三姑奶推测,父亲也应该是长寿的。
长寿除了基因的影响外,还有物质和精神两个外在因素。物质指的是生活质量,精神则指老年人的心态。我一直揣摩父亲老年时的心态,推测他还算“宽心”,心宽不一定体胖,但一定可以延年益寿。
2
父亲一共有三位姑姑,都嫁到了邻县,距离本来都不远,但在我出生那年,泼陂河水库修成,大姑奶、二姑奶家都迁到了二三十里外的平原区,只有三姑奶仍居在水库旁边,所在的生产大队与我湾的生产大队相邻,两个湾子相距约四公里。
二姑奶比爷爷大两岁,推测三姑奶可能比爷爷小两岁,但从我童年时代开始,三姑奶给我的印象年龄似乎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几岁,也就是感觉她比爷爷要小十几岁,这种印象直到她的老年之于我的壮年。
最后一次见到三姑奶是在五年前,是在享年九十二岁的八太的葬礼上,那时三姑奶应该已经有八十六岁了,看起来仍只有七十出头,精神矍铄着,头发似乎也没有全白。葬礼之后,三姑奶独自一个人搭乘县乡班车回去,下车后仍需步行四公里,如同她来时一样,并不需要有人接送。
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三姑奶的真实年龄,仿佛她离九十岁高龄还很遥远,离死亡还很遥远。如果以心灵年龄来说,三姑奶给我的印象是“至死都是少年”,从来没有一点老气横秋或暮气沉沉之感。
大抵一个老年人都是行动缓慢的,加上满脸皱纹、满头银丝,二者相加就是藏不住的老态。但三姑奶一生都是脚步急快的,老年的瘦脸上也没多少皱纹,头发又未全白,真正的长寿老人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如三姑奶老年时的样子。
我们期望的长寿都是一种健康的长寿,很不幸的,二姑奶、奶奶、大姑都不是这个样子。奶奶刚步入老年就摔了一跤,农村称为中风,形成偏瘫,在床榻上捱了十几年。三姑奶老年时也摔了一跤,但并未中风,休养几个月后腿脚居然好了,脚步虽然并不如以往急快,但仍不失为一种轻快。
但我对三姑奶的印象多停留在她六十岁以前,到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中间二十几年可能一直都没有见过面。她是我预想的老年时的样子,是我理想的所有老年人的样子,干净、朴素、健康、爽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着,隐居在我看不见的但却熟悉的某个角落。
三姑爷走了好像有十好几年了,表叔住在镇上,三姑奶一个人住在农村。如今父亲也是一个人住在农村,不愿在县城里与儿孙一块居住,这种“怪癖”,是从大姑奶就有的,我们可以理解为对乡土的眷恋,也可理解为与儿子们的不太融洽,或者也是个人具有的我们称为独立人格的因素。
急快、轻快的三姑奶永远给人一阵风的感觉,这也是“至死都是少年”的人给别人的一种感觉。愿三姑奶在天堂安息。
3
三姑奶晚生了几年,并未缠足,但这并不是她走路急快的根本原因。一个人走路急快,一定反映出这个人性急,但走路不快、不赶紧的人也有性急的,如我的爷爷。爷爷走路不紧不慢,是他后来的修为——像一位历经沧桑的智者那样,然而三姑奶可能没有读过书,我不能视她为智者,她的毕生修为就是独善其身,可性情并未完全收敛,一生都是心直口快,道德的评语是“刀子嘴豆腐心”。
三姑奶一生没有生育,过继来的一个儿子可能是三姑爷妹妹的儿子——我未曾去确定。我在四五岁时——大概是三姑奶收养外甥做义子那年——不经意偷听到奶奶在房中与谁的谈话,说三姑奶做姑娘时偷闻了曾祖母收藏的麝香,是以不孕。
我不记得跟随过曾祖母去过三姑奶家,我记事时,小脚的拄着拐棍的曾祖母几乎连大门也不出了。曾祖母的丧礼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丧礼,凡人生第一次经历都是记忆深刻的,之后便记得奶奶或比我大六岁的叔叔常带我去三姑奶家。曾祖母是地主家的女儿,陪嫁来一些田产,加上我曾祖父原有些山产,到三姑奶出嫁前家道还是殷实的,不过到土改后曾祖母就开始过苦日子了。在曾祖母的三个女婿之中,可能三姑爷家在六七十年代还算富裕,一是因为婚后没有子女,二是三姑爷任大队干部,后来又调到水库管理局工作,所以三姑奶每年都将曾祖母接到家住上一段时间。
从我家到三姑奶家要翻越一座大山,这座山叫东岳寺山,山下曾有一座可能废弃于清代的千年大庙叫东岳寺——父亲说寺庙被废的原因是和尚们荒淫以至掳掠妇女被人告发,遗址可能就是东岳寺小学。从东岳寺山顶往北眺望,可以望见十几里宽阔水面的泼陂河水库,隐约可见的大坝下方是泼陂河镇集,古为埠口;向南眺望是我出生的神留桥大队,古为神留桥保,有一条从我的村庄旁流过注入泼陂河的无名小河,神留桥就是建在无名小河上的一座有着七百年历史的古桥,桥北头是神留桥古集,有一个渡口和两三条架着柴油机的木船。
三姑奶所在的村庄名叫熊湾,然而村民多姓汪。熊湾向北的田地多被水库淹没了,一些高地形成孤岛或半岛,需要乘船或绕行前去耕种,只有村庄向南朝向东岳寺山还有少量梯田。我之所以爱去三姑奶家,不仅是去那里吃得好,更主要的原因是水库风光。
三姑奶的屋后就是泼陂河水库,只隔着一片树林。树林有挡风的作风,不然,冬天从湖面上吹来的凛冽北风不是村庄所能承受的。然而在夏天,于暑假期间我在三姑奶屋后所感受的,是浩荡的河风或者说是从水库平面吹来的大风,深刻地体验到令人快哉的浩然之气以至狂飚突进,也欣赏到随风涌起的波浪的具体形态——大风大浪或细风细浪,更体验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诗的意境。
与风浪相亲的是那些黄色的泥土,呈现出砂质,夹杂着砾石,放大了想象便是黄金海岸。那些被围困的孤岛,原本是古老的耕地,然而并没有荒芜,反而因为被水包围而更加珍贵。也有一些是狭长的半岛,不坐船需要绕行很远才能到达,就像从山东直到大连。
火烧云是在孤岛上看到的壮观景象,有如看到时光的灰烬。太阳将落下去时,离水平面还很高,西边的天空一大片云就烧起来了。那些火烧到水面上时,会让人联想到火烧赤壁——当然那是在后来的回忆中。人生第一次有孤岛之感,然而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从孤岛上便可以看到姑奶家的村庄,那是与整块大地的苍茫暮色连在一起的。
走过千山万水,路过的许多景象因为能够重现童年的时光而分外美好。长大后在惠州西湖于湖心亭中也看到别样的火烧云,在云南昭通高原山冈上也看到别样的火烧云,仿佛把童年都烧去了,把记忆中的山和村庄都烧去了,可那些山和村庄又能复活,如同一次次美好的涅槃。
另一方面,从村庄凝望那些孤岛,是与整片水域连在一起的,相对于村庄,他们仿佛是一些孤单的游子。后来我在家乡的长洲河水库也见到别样的孤岛,在南湾湖水库也见到别样的孤岛,在大亚湾海滨、大鹏湾海滨也见到别样的孤岛,它们无一不是我童年印象的另一投射。
时间的荒芜也许只有在孤岛上才感受得真切,在游子的心中才感受得亲切,特别是当他看到火烧云的时候。然而那种荒芜并不是一种真的荒芜,我只好称之为生命的火焰——如火烧云一般——留下的时间的灰烬。
4
熊湾有一座比我湾大塘大得多的池塘,是水库的库叉子隔离成的,塘埂便是村前路。池塘及塘埂上总有大鹅,总是让我走一段惊险的路。小时我在自家村庄曾用竹棍碰到一只大鹅头上的包,大鹅就死了,因此不再敢用棍子赶鹅,每次都被追逐得十分狼狈。成年后我常做被人追逐的梦,直到有一天我悟出追逐我的只是那些大鹅。
我想熊湾人吃鱼并不依赖大塘,因为背靠水库,况且各湾池塘只是每年年底才捕捞一次。水库管理局日间有巡逻的快艇,但是无法杜绝每个背靠水库的村庄私自捕鱼,隐伏的鱼网是看不见的,炸鱼也有可能是在夜间。我的村庄离水库有三里远,我小时候也曾跟着大人到水库去炸鱼,只是后来火药和雷管被管制得紧了,炸鱼才较为少见。有一年夏天我和叔叔在三姑奶家屋后,看到一位少年捡到两条尺多长的鲢鱼,大概是夜晚炸鱼遗下的,叔叔竟然抢了那个少年的鱼,声称是我们先发现的——理应归先看到的人所有而非先捡到的人所有,道理颇类似于江湖上的“见者有份”。结果自然是叔叔被三姑奶教育一顿,将鱼还给了人家。
三姑爷在水库管理局上班,我并不常见到,我只在意他带回的鱼,挂在院墙上的,腌在坛子中的。有一个坛子专腌鱼籽,现今时髦的说法叫鱼子酱。我到现在仍然喜欢吃鱼杂胜过吃鱼肉,所谓鱼杂主要指鱼籽及鱼泡(学名鱼膘)。听鱼泡在油锅中爆裂的声音,我便有一种喜悦之感。咸鱼我倒不喜欢吃,我喜欢吃的是鲜鱼。我见过泼陂河水库最大的鱼有三十多斤,是一条白鲢,感觉它的长度快有八岁的我那么长了。
熊湾土地少,居民多以种茶及卖菜为生,三姑奶的后半生即是如此。熊湾离两条通航河道较远,乘船去泼陂河镇集不太方便,因此三姑奶总是赶神留桥村集,那也是她出生的地方。
神留桥集离我的村庄仅五百米,又有供销社和许多杂货店,所以我湾村民很少赶集,有需要时随时可上街去买。父亲平常要去镇上做工,更少赶集,之于我也只在腊月寒假时赶集,然而腊月是很少有人卖菜的,所以我几乎从没见过在集上卖菜的三姑奶。家里人偶尔在集上碰见三姑奶了,便请她到家吃饭,但多数时并不能够,除非那担菜很快被卖完了,尚能赶得上农村的饭点。但是在农村,村集上买菜吃的人家并不会很多,有时三姑奶收获的菜多了,会挑到更远的八里镇集上去卖,这就要另走上四公里,比到神留桥村集多一倍的路。
许也是因为赶集卖菜的原因,三姑奶一生走路都风风火火——这与她的性格本就相符,但改革开放后集市重兴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一位老妪,每隔一天挑着蔬菜担子走四公里山路甚至八公里山路,想来都不轻松。生活艰难如此,其乐也如此,日复一日。
表叔刚参加工作时做小学教师,后做到村小学校长、镇中学校长。表叔虽是孝子,但自娶亲后,姑奶与儿媳妇就合不来,分家过了,两家房子又隔得很远。三姑奶性格强悍,儿媳妇是村妇联主任,性格自然也是强悍的,二强不能相容。三姑爷和表叔性格都很好,在中调解、维护,二者都是爱老婆的人,两家相安无事,只是三姑奶从不去儿媳妇家,表婶也从不去婆婆家。在两家中来回跑的就是姑奶的小孙女桂林了,真真实实做一个纽带。桂林后来又有一个弟弟,但那时我已经快要离开家乡了。
姑爷去世后,可能表叔家已搬到泼陂河镇上去了,三姑奶就一个人呆在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中,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次,她竟听到隔壁人家的屋梁断了,果然隔壁邻居家的老人当晚去世了。我知道屋梁是不会断的,这种梦只是一种预兆;邻居老人去世后,三姑奶更孤单了。
但是她总是顽强地活着,不显老,不服老,面对着东岳寺山和泼陂河水库,在她一生劳作和生活的土地上,走完自己的余生。“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多自在。”——这是三姑奶常说的话,或许也是父亲没有说出的话。
七十五岁的父亲又回到乡下去了。
202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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