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马兰花

多年来，我一直失眠，偶尔浅睡总有影影绰绰的梦境围绕，梦里最多的都是那个熟悉亲切的身影，深蓝、深灰大襟外衣，套在纯白色衬衣上，领口袖口翻出白边，整洁爽朗；裤腿整齐的扎在脚踝，一双小脚支撑着清瘦的身子；挽在脑后的发髻，从黑色到白色，从未见凌乱过；年年岁岁，总是干练利索地做着各色家务……祖母，我从幼年到老年仍心牵梦萦的亲人。

祖母生于1907年，祖籍铜川耀县小丘镇，与我们家隔沟相望，娘家姓丁，家中姐弟八个，她排行第二，姑娘家时就勤劳聪慧、心灵手巧，无论操持家务还是侍弄庄稼都是一把好手。十六岁嫁给祖父，和祖父一起养育了三个子女，原本可以过上虽清贫但平安的小日子，可天不遂人愿，二十七岁那年，祖父因病去世，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最小的父亲才三岁，在那个兵荒马乱缺吃少穿，大多数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年代，一个女人，三个孩子，面对看似没了未来的日子，祖母坚毅刚强不服输不认命，为了不让自己孤儿寡母被人看低，硬是用自己的三寸金莲和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家。解放前，她靠家里仅存的几亩薄田和给有钱人家帮工艰难度日，家里家外一手操办，虽无奈让大伯父、姑母在家分担家务，却顶着重压让最小的父亲念上村里的私塾，她教导孩子识书明理，除了娘家的微薄帮助，从不因自己是女流而向乡亲们乞求怜悯，凡事都坚强自立，乐观善良，在村里村外都享有很高的声望。时光辗转，岁月悠悠，父亲离世前，每每提及当年的情景都会因为心疼老母亲那些年那么多那么重又无法言说的艰难，常常声泪纵横，数度哽咽。

解放后，让祖母聊以欣慰的儿女们都已成年，伯父、父亲先后成家，姑母出嫁，伯父在家务农，父亲在外地工作贴补家用，日子清贫，却也安稳。可谁料厄运又接二连三的降临，我三岁时，年轻的母亲因病去世，弟弟只有半岁，祖母要操持这个家，又要照顾两个没妈的孩子，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何其艰难。年幼的弟弟嗷嗷待哺，一向刚强的祖母怀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满村子给他找奶吃，因着祖母在村里一贯的好口碑，又加之乡里乡亲都知道家道艰难，村里正在哺乳的女人，都或多或少的喂过弟弟奶吃，为了感恩这些姨姨婶婶的哺育之恩，年幼的弟弟逢吃过奶的人就喊妈妈，长大后遇到村里这些姨姨婶婶家中有事，弟弟都一应跟家里儿孙一样尽力忙活，祖母就这样用讨来的奶水和自己口中省下的玉米面糊糊喂大了可怜的弟弟。三年后，正值壮年的大伯父又突然病逝，伯父的去世使这个满目疮痍的家雪上加霜，天突然坍塌一般，祖母最大的生活支柱离开了，家里没了男劳力，祖母、伯母、四个尚年幼的孩子，两个没妈，两个没爸，那时是1961年后季，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一家人的温饱成了最要命的问题，两个苦命的女人为了能让孩子们吃饱穿暖，拼了命的劳作挣工分挣口粮。我和年长的堂兄还在上学堂，那个雨天，我们放学回家，不见祖母，就去村里村外到处寻找，半晌，在伯父坟头一簇盛开的马兰花旁找到了祖母，她盘坐在地，掩面痛哭，那哭声低徊婉转，伴着碎碎的念叨，像一曲哀伤的歌，从没见过祖母这样软弱无助的样子，我又怕又难过，更多的是心疼，这是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啊，她有那么多无法诉说的伤心，那么多无力承担的世事，却总在我们面前挺着脊梁笑靥如花。半个世纪的岁月流转，也无法湮没这一幕场景在我记忆里深深刻画的印记。

日子一天天过着，印象中，生活一直在贫穷和缺吃少穿中煎熬，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夜里，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祖母讲谜语，讲故事，我们猜，我们笑，一天的疲劳在笑声中烟消云散，我们都喜欢和祖母一起睡，她爱怜每一个孙子孙女，拍拍这个，哄哄那个，再苦再累对我们她总是慈爱有加。后来，父亲为了方便照顾家中的亲人，不舍却又毅然辞掉了工作回家务农，我有了现在的母亲和一群弟弟妹妹，有了父亲当家，祖母的担子轻多了，主要精力都在照顾我们这些孙辈身上。

1970年我参加了工作，每次离家去县城，祖母总会将我送到村口或者小沟畔，我都翻过沟了，她还在沟那边招手，她挪着小脚，一步一步，说着嘱咐的话，絮絮叨叨：好好工作，好好和同志们相处，老实本分最重要……每次回家，进了村口我就一路飞奔，到了地坑院场上就高喊：婆，我回来了！然后，总是我顺着门洞往下跑，祖母唤着我的名往外跑，然后抱在一起握着手说不完的体己话，顾不得吃饭，忘记睡觉……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充满仪式感的浓浓亲情，在如今物质条件这么优越的环境下，怎么再难见到了呢。

再后来我结婚、生育两个女儿，婆家帮不上忙，祖母又开始帮衬着我带孩子，那时祖母已70岁高龄，到单位帮我看娃，总是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对孩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同事泡在水池边的衣服，只要她看到都帮着洗好，晾干，叠整齐，一天到晚一刻也不闲着，她都成了大家的官祖母。时隔多年，已然退休的我遇到当年的姐妹们，大家还依旧记得她老人家，总也说不完她的好。

1983年春，我与爱人经过多年努力添置了新家具，布置好像样的家，准备接祖母来家里住，好让她老人家享享清福，谁知她却突患恶疾，没有给我们守护挽留的机会，离开地匆促又安详。祖母勤劳善良，有担当，与人为善，爱身边的每一个人，很少怨天尤人，不论有多大困难，她都能独当一面，勇敢面对，并想方设法解决问题，从不会理所当然的接受他人的恩施，在待人处事上有大智慧。这样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一生劳作，含辛茹苦，无欲无求，连生命最终的谢幕，也云淡风轻不累及亲人，安安静静的走，但于我，她的离开却是终生的遗憾，每当提及祖母一辈子的难忘往事，心里的痛都无以言表，我怎能忘怀，在最孤苦无依的时候，是您用全部爱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空；在终于能微薄回报的时候，您却离我而去，未能见上祖母最后一面是我一生的最大的遗憾，至今无法释怀，纵然半个多世纪的岁月辗转，祖母依然是占据我梦境的唯一主角，她是在梦里能随时牵动我悲喜的人，而我，也乐于常常在梦中与祖母相遇，没有害怕，有的只是温暖的哀伤。

祖母一生命运多舛，伴随着艰辛与苦难，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走来的普通的农村女人，然而对于我们，她又极度不平凡，她经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却依旧坚强、乐观，不向命运低头，不自怨自哀，用自己纤瘦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一片晴天朗月，像极了那郁郁葱葱的马兰花，挺拔灿烂、自信绽放。我的祖母，感恩之心无以报还，唯有我的终生缅怀，传承您的勤劳美德和仁爱情怀给我们的儿孙，才能使您永远活在我们身边。

梦中的马兰花

亲亲的祖母，孙儿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