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

　　第一章：长安夜

　　十月，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不凉不热，不温不火，蚊虫匿迹，日月平和。白日微风拂面，夜晚辉月映池。太阳一坠，仿佛世界都关了灯，大地沉沉睡去，单单有那么几个地方，像被窝里淘气的小孩，窃窃私语，挺不老实的。

　　长安是最不老实的那一个。他像一个娇气的王子，没理由地胡乱蹬着被子，吵着闹着，好像想让全世界都注意他，哄他，逗他，把一切都给他。长安的晚空中充满了声音。先是小孩的啼哭，破坏了一瞬间的夜静，接着是男人们的叹息和女人们的喘息，酒杯碰撞，肉体的击打，最后是匆匆的马蹄。声音很乱，但都听得清楚，一缕一缕，线一般的缠在云里，从这头递到那头，让整个城市都能听得到，也全能感受得到。

　　几个时辰过了，黑云被烫的通红，突然“哇”地一声，吐出一轮红滚滚的太阳。那太阳像妖怪似的扒开自己厚厚的乌衣，硬生生地把光投到大地上来，刺进人们的眼里。人们红着眼瞳，黑着眼眶，背起了沉重的担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有人说长安没有夜，他叫陈安。

　　风微微凉，抚在脸上，水一般地流过面颊。陈安背着箱子，挎着剑匣，走在长安的夜里。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响。远处集市的灯火和喧杂慢慢传递，感染了渐渐明亮起来的黑暗，小巷里的空气变得暧昧起来。近处，屋檐上突然落了颗露珠，砸在陈安的头上，吓得他一激灵，赶紧加快了步伐。

　　走得越快，喘得越快，何况还背着东西。陈安迷迷糊糊地看着路，寻着方向，在偌大的长安巷区里徘徊。已经是后半夜了，普通的人家早已睡下——黑暗是最好的催眠药。

　　陈安可不能睡。他说长安没有夜，因为他在逃离，他在流浪。

　　他是今天上午开始逃的。他身后的那片灯红酒绿、富贵荣华的地方里，有一个家。那个家他呆了十八年，从出生到长大。他一直是个乖巧、讨人喜欢令人疼爱的孩子，从来不曾独自跑出过这么远的路。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在今天上午，用他的那柄锋利尖锐的长剑刺死了刚刚过门三天的继母。

　　陈安的母亲一个月前才去世，父亲便迫不及待地续了弦。陈安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藏着多少的猫腻，他不敢去想，也不屑去想，让他日思夜想的只配是温柔的母亲。他憎恶自己的父亲，那个给了他一切物质却没有给他一丁点儿精神支撑的男人。那是一个风流且绝情的已婚男人，同时也是一个忠诚且狡诈的长安兵马总司，他既是一个冰冷的、严厉的禁军教官，也是一个无耻的、诡计多端的政客。反正在陈安眼里，他从来不是父亲。

　　陈安知道，现在陈府一定大乱，很快，他的长相和名字叫就会用浓浓稠稠的浆糊粘贴在大街小巷。就在身后的那片繁华中，必定有人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侮辱他和他的母亲。

　　“有人悲泣，便有人欢喜。”陈安喃喃道，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低下头，钻进黑暗中。

　　陈安背离着喧嚣，继续他的逃亡。迈了两步，忽然眼前开阔起来，月光洒在巨石铺成的地面上，亮亮的，像白天。原来是城门大路。

　　“这时候城门绝对不让出了，我得骗开。”

　　陈安扶了扶背上的箱子，把剑匣握在手里，挺直了腰板，缓缓向大门的方向走去。一点点，灰暗中有了城门的影子，一个大大的黑黑的轮廓，有几点豆大的灯火在上空颤抖——是守门的士兵举着松油燃烧的火把，远远的，像萤火虫，飞舞在黑夜里，忽暗忽明，摇摇欲坠。

　　陈安迈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黑暗中，他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