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翅膀——献给兰波

当我脱去昨天的翅膀

那些大火在群山中燃烧

——献给兰波

（一）

1890年，法兰西的诗人和作家们终于联系上了他们远在阿比西尼亚的天才兰波，他们窃喜般地以为缪斯的光芒即将再现，照亮这个将近腐朽的巴黎夜空。

在数月的等待后，1891年，兰波回到巴黎。但非洲的溽热和瘴疠已使他的腿感染成疽，狂热的淘金梦想也掏空了他的身体。“履风之人（魏尔伦语）”断去了他的一条腿，他再也飞奔不起来。

他辗转到法国南部的马赛疗养，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光。地中海的的微风终于未能帮法兰西把这个“被缪斯点化过的孩子（兰波语）”留住，1891年11月10日，这颗“突兀的流星（马拉美语）”逝世于马赛医院。

我看过兰波拍摄于于非洲的照片，那时候他还在和丛林中和土著搏斗，和军火商、鸦片贩子打交道。他30多岁，却显得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也许巴黎的作家们在见到归来的兰波时，同样无法将其与那个满眼愤世嫉俗的清秀的夏尔维勒乡下少年或是巴黎街头满身灵光的天才诗人联系到一起。这个“语言的水兽和姑娘们的秘密情郎（海子语）”已经变成了一个满目阴翳浑浊，浑身散发着悲伤与野蛮，神情古怪无法捉摸的疏离者。他如同非洲丛林中飘落的一片枯败的叶，带着非洲丛林腐朽的味道和大海咸的气息。

（二）

我时常幻觉我就是那样一个自己，带着生命的镣铐在跳舞，同样满目阴翳，同样神情古怪。尼采说：“思想是我们感情的影子。总是更黑暗，更空虚，也更单调。”在“超人”的路上，我做着一只故作深沉的古怪的猴子。或许终于有一天，我也要抱着什么大哭一场，从此“疯里来疯里去”。

（三）

我是天上的彩虹被罚下地狱

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

我的生命如此辽阔

决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

——兰波《言语炼金术》

这仿佛一种巫的预言或生命的谶语，使他的一生带着叔本华和尼采式哲学的味道。他自称“被缪斯点化过的孩子”，却看见得最多的是三位命运女神。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兰波一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缪斯女神的点化使他拥有那种天才般的“通灵”，但过早地看穿世故让他对一切都难以拥有恒久的兴趣。缪斯女神的青睐他觉得不满足；巴黎的苦艾酒，纸醉金迷，天才诗人的桂冠未能挽留住他；魏尔伦的子弹也没能阻挡住他离开的脚步，让这场禁断之恋终以悲伤可笑而结局。

我所有的轻蔑都有原因，因为我逃离。

我逃离，

我自我辩解。

——兰波《不可能》

也许他追求的并没有边界，在天空之上，在我们触目所不能及的地方。世间的一切对其而言彷如一个巨大的牢笼。他无法挣脱，便罚自己下地狱。他在这种自我流放中写下了天才的诗歌。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里将他归入“诗歌王子”的行列，并认为他以才情“堪称他们的代表”。他的诗歌生涯早慧、短暂却质量磅礴，像一种彗星般的剧烈燃烧。

比尼采更甚，他要“杀死上帝”，并永远“生活在别处”。没有什么能使他真正停留，诚如醉舟永远在路上：

韩波在天之巨大下面——脊背坼裂

上路，上路韩波如醉舟

不顾一切地上路

——海子《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

“告诉我，我的船儿何时来接我？”兰波自言后半生已经落入了现实，落入了他所言的“灾难、忏悔和蛆虫”，落入命运女神的怀抱；他抛离了诗歌，“再也不谈它”，落入非洲的绵绵青山和雨水丰沛的热带丛林，像一只鸟儿，呛啷一声落入命运的牢笼。

我研究着幸福的奇怪形状，

却至今也未能将其猜透。

——兰波《噢，季节，哦，城楼》

“我恨苦难！”兰波死前这么说。但他从不欲投入耶稣基督的怀抱，以一阵晚祷弥撒来博得主的宽慈仁爱。他痛恨和反叛基督教义的虚妄，并坚持着自我的信仰和孤独——也许他真正找到了它：

我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

交相辉映。

——兰波《永恒》

也许兰波的生命中带着一种本能的对于世界的疏离和厌倦，他是超于现实，无求归处的。上世纪“超现实主义”诗潮兴起的时候，他被奉为鼻祖，安德烈·布洛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便将其称为“一个身体力行的超现实主义者”；鲍勃·迪伦的摇滚精神中，兰波便是其最重要的精神源泉；米兰·昆德拉以他的名言“生活在别处”作为小说的名字，并弄得这句话尽人皆知。

（四）

当我们以“自由”“反抗”等种种定义来赋予兰波一种“精神偶像”的光辉的时候，只是出于一种寄托的需要。哪怕他说要“成为任何人”，这个“任何人”也只是兰波。同样地，任何人也只能成为他自己，成为不了兰波。

我不知道兰波在逝世前眼前浮现的是什么。或许是夏尔维勒童年的村庄，农夫的车马从石阶上稀疏而过？或许是非洲的密密丛林，土著的呼啸声惊起一群飞鸟？或许是晚祷声中的巴黎，苦艾酒的余香穿透教堂的屋顶？

又或许，他这一次看见的，是缪斯女神在真正地朝他微笑。

或许如兰波那般，我无法单纯地去相信幸福会以某种既定的面貌出现，且对于飘忽不定的未来，人生的起伏悲喜，既怀着坦然，又充满了不安。

岁月给我镀上一层复杂的颜色，孤独必须当做一种信条，一种缄默的壁垒。它黢黑且幽深，如一座古堡，如一口深井。

尼采说：“那不能杀死我的，使我更坚强。”

叔本华说：“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现在是生命确实占有的唯一形态。”所有的黑暗过后都会迎来黎明，夜色中，我是最后一只孤独的野鬼。鸟儿或许已被我在水井中溺死，而自由，那是昨天我脱去的翅膀。

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

海子

反对月亮

反对月亮肚子上绿色浇灌天空

韩波，我的生理之王

韩波，我远嫁他方的姐妹早夭之子

韩波，语言的水兽和姑娘们的秘密情郎

韩波在天之巨大下面——脊背坼裂

上路，上路韩波如醉舟

不顾一切地上路

韩波如装满医生的车子

远方如韩波的病人

远方如树的手指怀孕花果

反对老家的中产阶级

韩波是野兽睫毛上淫荡的波浪

村中的韩波

毒药之父

                                      2016年2月2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