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个普通人

我透过窗户，看到对面一间房子里的一个女人，没有穿衣服，站在窗户前。

我今天疲倦极了，因为今天上班的那会儿做了很多事情，我对那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望了望，接着，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裸站在窗户前面。

真是疯了，我听到下面有一些声音说着这样的话，确实如此，不仅我能够看到对面那个赤裸的女人，在下面散步的人只要稍微抬头，也能看到她，同样也能看到同样赤裸的我。

我们成了这条街道上的两个疯子。

我希望能和对面那个女人坦诚地谈一谈，至少是希望她能对我说出一点什么。或许只是最简单的问候就好，“会下雨吗？”“天气很好！”“我们是邻居！”“很高兴和你认识，我叫做……”

但是站在对面房子里的女人什么都没有说。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向她喊道。我累极了，不只是因为白天一直在做工，还因为下面街道上人们对我俩的议论，我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但我不清楚为什么也要学对面那个女人的样，我想，我真是发了疯。

“没有什么要说的。”那个女人说完，又沉默着。

“你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我喊道，“他们在说，‘这两个疯子！’”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女人说道，“你怎么也不穿衣服？”

“我也不很清楚，”我喊道，“事实上，我想我很可能是有点发疯。”

“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啊？”我喊道，“你知道，我实在是不能够理解你这种行为，尽管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没有穿衣服。”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大声说道，“我仅仅是觉得这样很舒服。”

“穿上衣服吧！这太不成体统了！”我向她喊道。

“去你妈的吧！”那个女人骂了我一句，然后随手将她手边的啤酒瓶子扔向我。

我被砸中了头，倒在地上。

下面大街上的人们看到我被那个女人砸倒，忽然一起涌向我的房子里。当然，那些好心的人们先让男人们进来，为的是方便给我穿上必要的衣服。接着他们把我抬到床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床周围还围着很多人，我想我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儿，我从躺的位置上看到外面天还亮着。

“像你这样一位文明的先生怎么能够突然做那种事情呢？”一位开着食品铺子的老板对我说道，我经常在他家买晚饭。

“先生，你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今天这样子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我真诚地向他们道了歉，并做了保证，以后决不再那样行事了。

“那个女人是受了什么刺激吗？”我随后说道，想打听打听。

“不，先生，不要再提起她了。说出她的名字，想到她的存在，都令我们感到难堪。”

“好吧，谢谢你们把我弄到床上，现在让我一个人休息休息吧。”

我知道他们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天慢慢变黑了，人们更希望在这暖和的日子里到外面散散步，而不是闷在这屋子里面。

我一个人躺在屋子里面，思考我刚才为什么那样做，又为什么自称为是“发了疯。”我很肯定的是，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当时意识到了下面站着的很多人，我意识到我说这句话仅仅只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惊讶，我觉得当时自己似乎是在进行一场表演。我和那个女人是演员，下面的那些人是观众。

我意识到，我脱光了衣服站到窗户前面、和对面那个同样不穿衣服的女人的大声的对话，以及后来我被那个女人用啤酒瓶子砸中，这就像是一场完整而顺畅的表演。我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样做，而现在我也并不很想弄清楚。也许她真的是干脆脑袋发疯，想要干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这和我一样，多少带有一些表演的性质；但也许仅仅是图舒服，但何必站在窗前，让所有人都看到呢；也许仅仅是个怪癖而已，如我们所说的暴露狂。

但对我来说，却是的确不同寻常的。我多次感到，当我独身一人走在大街上、或者坐在地铁上的时候，我深深感到，周围的一些人他们是如此地普通，他们身上并没有任何突出的特点能够使他们同周围的人剥离出来。我深知他们都是普通人，这也许能够推论出我也是个普通人，但是很遗憾，我似乎怎么也无法得到这个结论，或者是我根本不相信、不信任这个结论。这是整个问题所在。正因为此，于是拼了命想要将自己从周围那些普通人中间凸显出来。当然，我不是指出风头，那太肤浅了，那种凸显，是，我希望周围人能够看到我的灵魂或者性格特质中跟别的人的根本的不一样——我希望的是这种的凸显、我希望的是自己不只是个愚蠢、肤浅的普通人而已，我希望我的灵魂从出生的那个时候起就被上帝打上了与众不同的烙印，而我希望我能够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让你们看到这一点。

于是，我们无时不在渴望着进行一场表演，在这场表演里，我们希望能够看到大量的观众正长大了嘴巴看着我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更希望这些观众在表演结束之后还能够在很长时间内对我们评头论足。

古代哲学家说过，我们的人生是剧本，我们是演员。这个朴素的真理也许根植于每个人心中，也许我们早已知道生命的本质无非是这样——我们只是一个舞台上的演员。真是不幸，不幸在，我们这些演员总是迫切地寻找观众。这是人生唯一的不幸，我们是没有观众的演员，而我们又是迫切需要观众的演员，因而，我们是不断寻找观众的演员。

将自己放在普通人的位置上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反人性的事情，因为我们生来就热爱表演，因为我们注定了是演员，是在舞台上希望聚光灯能够打到自己身上的演员，是希望台下有那么多的观众，在你结束表演之后，还能够给你那样多的好的和坏的反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普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