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李伯伯

李伯伯是妹妹的公公, 是爸媽的好親家, 也是我非常敬仰的長輩。

上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李伯伯是去年12月, 李伯伯剛剛確診胰臟癌, 已經住進仁愛醫院。 我和爸媽去探望李伯伯的時候, 他已經幾個禮拜吃不下東西, 人廋了一大圈，我向他問好, 他還像往常一樣風趣地大聲回答: 李伯伯不好! 這是實話, 那個時候李伯伯已經決定不進行積極治療, 不受無謂的痛苦, 而且癌細胞已經為他帶來許多疼痛, 他躺在病床上, 什麼也不能做, 什麼也吃不下, 但是癌細胞並沒有帶走他的風趣、他的開朗和他的人格。

李伯伯的人格，不因生病而稍減，去看他的人，是被他所安慰, 而不是安慰他; 被他所支持，而不能支持他，至少這是我所看到的。他的病房裡每天有絡繹不絕的親友, 有對李伯伯深情不渝的李媽媽每天去陪李伯伯，還有從美國請假回來的妹夫和每晚睡在病房的妹夫的哥哥，所有的人都還是圍繞著李伯伯，以他為主，看著他。李伯伯並不強顏歡笑，或是故作鎮定，更不顧左右而言他，相反地, 他侃侃而談他的病如何折磨他, 並且坦言自己的感受和心情。他為什麼決定不治療, 他的打算是什麼, 見到他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看到他的人從他那裡得到力量, 因為他坦然面對生死; 因為坦然面對, 內在自然有力量。 坦然, 所以不扭揑、不閃閃躲躲、遮遮掩掩; 坦然, 所以不遷怒他人，不怪罪醫生，不把氣出在家人或自己身上。從媽媽描述的和我自己看到的，李伯伯似乎從頭到尾接受自己的病自己的命運，這令他周圍的人也同樣學習接受，包括他最親的家人和像我這樣比較遠的人。

接受死亡，是一項難得的禮物，大部分的人給不出這分大禮。一個人是否真的接受，從他本人的表現和他周圍的人對待他的方式可以看出來。我先生也得過癌症，當時我就沒有接受，我先生自己起初也沒有接受，我們的表現就和李伯伯李媽媽有天壤之別。媽媽說李伯伯一家給她父慈子孝的感覺，而他們的確到最後都是父慈子孝。妹夫生日，在病房裏開派對，李伯伯雖然什麼也吃不下，精力也衰弱了，還是不影響親戚朋友在他身邊其樂融融，他們示範了慶祝生命與走向死亡並不衝突。妹夫剛換工作，短短兩個月內請假回來兩次，和媽媽和哥哥接力親自照顧爸爸，李伯伯的兩個媳婦也請假，輪班陪伴婆婆照顧公公, 沒有怨言。這是多麼幸福的父慈子孝，夫妻恩愛的一家人，沒有人害怕死亡而躲開，也沒有人貪戀生命，而企圖改變李伯伯的命運，勸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們尊重李伯伯的死亡，一如尊重李伯伯的生命。

李伯伯和李媽媽給了我們很多有形和無形的禮物, 他們懂得死, 也懂得生。逢年過節，他們總不忘帶東西來探望爸媽，有時候李伯伯甚至會親自開車來請爸媽去吃飯，媽媽常說李伯伯說話風趣, 能逗她笑。每次我和Michal 回台灣，李伯伯李媽媽也會請我們吃飯，和我們說說笑笑，有這樣的好親家，是我們全家的福氣。最後一次托李伯伯的福，就是這一次。我們姐妹長居國外，平常總是錯開回台的時間，好讓爸媽有人陪，因為要在李伯伯走之前陪他，妹妹一家全員到齊，這也是許多年來第一次，爸媽同時看見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和兩個小外孫，爸爸媽媽都非常開心。妹夫晚上去病房照顧李伯伯，白天還是和妹妹帶著小孩過來，有一天，我們和爸爸一起去淡水，沿著海，走了好遠的路，天很藍，海也很藍，爸爸那天笑得很開心，還一邊走一邊吃冰淇淋，兩個小孩也不知愁地一路走一路吃一路玩........ 這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天倫之樂，最難得的一天，也是李伯伯留給我的最後的回憶。

謝謝您，李伯伯，您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