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的桃花
十六岁那年在那幅《盛开的桃花》里看到梵高写:If living is
still alive, the people are dead or alive。只觉句子柔美而甜软,完全失了印象里那个天才画家的坚硬和混乱。但是句子隐隐流露出来的人生况味,却完全不是尚未经历生离死别的我所能理解的。因此我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后带着“明天去看看外婆吧”这样的心情睡去了。
但是明天,有多少个明天经得起长夜漫漫的等待呢。
外婆去世的那晚,我在梦里看见了她。她穿着那套永远暗淡的灰蓝衣服从童年时的老房子前走过,我在房里看见了她,慌忙追出来。我问她,你要去哪里。她指着被白雾缭绕的前方说,嗯,我要去那里。心里确切地知道她已经去了,但是我搀着她的手臂,竟不觉一丝恐惧,反倒感到一种陌生的安宁和祥和。醒来之后我想起了这句话——If living is still alive, the people are dead or alive。昨日淤积在胸腔里的那种钝重的疼痛和无法言说的悲伤瞬间消散。仿佛有清风拂过素色窗纱,喑哑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耳畔——那是外婆的“催眠曲”。
童年时在外婆家居住过一些时日。在那些虫声低鸣的夜晚,年幼的我因为燥热而无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蹬去,外婆耐心地把我搂入怀中,用极慢的语调哼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声音渐渐遥远,我很快便睡着了。也许这些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童年经历,而且甚为微小,外婆只是个在战争末年长大,从未受过教育,为丈夫和繁多的儿女操劳一生的普通女人。她这一生所做的事情,都是微小而细密的,润物细无声,悄悄地,哺育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然后是她的孙女。寂静的爱,喑哑的爱,永远的。
暑假在家,有一日突然与母亲说起外婆,很自然地讲起外婆的小习惯,还有她总是不肯来城市里居住。我突然有种错觉,觉得外婆仍然活着,在遥远的小镇里。或许现在她就坐在那棵总是歪歪扭扭的榆树下,手里端着碗粥,边喝边和邻人闲聊呢,甚至就像我和妈妈这般,还在说着她遥远的女儿和孙女呢。她是不是还想起了年幼的我被一只大公鸡追着在院子里绕圈的事情,是不是还要用那种宠爱的,慈祥的,熟知一切的语气说:“那个小丫头呀,就不知道喊,光顾着跑!”旧时光里氤氲的雾气令我眼眶微微湿润,但我知道,你一定像我一样记起了那句话——If living is still alive, the people are dead or alive。
是的,我们的生命总是在那些爱我们并为我们所爱的人心里得到延续。他们不会忘记我们,我们的每一个微小的习惯动作,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付出过的爱,都会被他们轻巧地放进记忆匣子里。有一天我们离开了,甚至是永远消失了,却也会在他们轻轻想起我们的时候,再一次重现在他们的视界里。所有纷繁甜美的记忆被重新打开,饱满的爱仍然鲜活如初。我们的爱没有死去,那些付出也没有白费。他们仍然记得,他们仍在爱。他们说着旧事,带着温暖的笑容,就好像我们仍然活着,只是去了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不再与他们相见。
那么,你也可以就此告别那些因至亲至爱的离去而久久缠绕在心上的虚弱海藻。没有纠缠没有钝痛之后,你的心洁白似一株白莲,可以在熹微的晨光里再次启程,前往不远处那片明艳灼灼的小花园。你会看见你所亲爱的人微笑着站在漫天盛开的桃花里,站在你历经伤痛之后仍然明亮光洁的心里——只要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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