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陌上紫鸢
(3)谢幕的星光
再次来到阔别两年的大窝凼洼地,原先进场的南垭口已开挖成宽阔的道路,两侧的山坡都已由格构防护;满载土石方的大货车吃力地轰鸣着,驶往垭口南面的堆渣场,所幸天刚下过雨,并未扬起灰尘。待沿着进场道路进入大窝凼后,一个极大的洼地便映入眼帘,环形道路沿着洼地的边缘盘旋而下,直至洼地底部的中心。
洼地的树木早已砍伐殆尽,灰黄色的块石岩堆裸露在洼地的地表,只有西面尚覆盖有绿色的灌木草丛,东面的岩石如刀砍斧削,纵深十数米的竖向裂隙陈列累累,沟壑相连;排水沟在坡面纵横交错,直伸往底部中心的急流槽在急流槽的东面,排水隧道正在施工而昔日的小窝凼洼地已被开挖的土石方填满,回填区域的前方已按坡比形成拱形格构的边坡;小窝凼旁侧那座高耸的山峰已被削平,半壁陡崖都已支护完毕,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光明顶。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在洼地的外围,除西南面的山坡尚在爆破清危,东南面原先危岩累累的大岩溶凹槽已开挖支护外,其余的地貌尚保存较好,唯有馈源塔所在的位置已开挖成平台,仿佛从绿色的圆环里抠出三个银色的方块一般。
如果说沧海桑田之旨意在于时光流逝,而我总算领略了其形态的神韵。而目睹眼前大窝凼的现状,我奇怪地感觉到,除了没有空间格构网壳支护以及螺旋道路的延伸方向不对外,其他的一切,活脱脱如同我们开挖设计的翻版,更觉百感交集,沉默无言。
这次我的工作,是由于大望远镜反射面中心移位,原先的圈梁格构支撑柱需重做岩土工程勘察;与两年多前一名体验者的身份已截然不同,这次是作为现场技术负责驻场;责任的压力,已分明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朱总胸有成竹,一面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面忆苦思甜,追味详勘的似水年华;我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记着笔记,担心错过一个细节,所谓鞠躬尽瘁,生而后已者也。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一个月后,我们正式进场。其中两名测量人员负责断面的实测以及勘探孔的实地布放,我领着小熊则每天围绕着大窝凼打转,进行现场的地质样方调查。
炎炎烈日炙烤着裸露的地表,重车拖着土石方扬起漫天灰尘;空压机的声音轰鸣响彻窝凼,不时还听到爆破前的警示哨音,在一阵短暂的安静及燥热的等待后,随着一声闷雷,西南边的山坡灰尘漫天,伴随着哗啦啦石块崩落的声音。
我和小熊就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调查,在画出的样窗中量测描述节理面的组数,产状以及组合关系,接触特征等,晴空万里无云,太阳毫不吝惜地将阳光投入到窝凼之中,一切物事仿佛都要晒化。在被烤成焦炭的边缘,我和小熊总算找出了防晒的诀窍,每天上午我们在洼地的东面调查,到了下午便到洼地的西面 - 这样就有效利用峰丛的优势地形规避了阳光的曝晒。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而到放孔时便无暇顾及阳光的效果了,我们跟随测量人员在窝凼的斜坡上艰难行进,初次行走的时候,我看到脚下的斜坡延伸及底,一百米的斜坡几乎无任何物事可以攀援,只有光亮的碎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自己登时觉得头晕目眩,血液仿佛也凝固了,只听见自己内心砰砰乱跳,整个身躯都要爆裂开来且不说自己像台笨拙的机器寸步难移,测量人员和小熊却视若无物,行动自如 - 而半年后我在斜坡验槽时已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可见阻碍自己的有时并非外在的险阻,而是内心的恐惧。
南边陡坡上的角点放测则更加困难,我们钻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稍不留意脚下便会踩空,到了下午时分,草丛里的蚊蚋更是凶猛袭人,有次我只在灌木丛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已被叮咬得浑身发冷,与天上的烈日格格不入。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完成野外工作后,测量人员打道回府;而我和小熊则无此幸运 - 钻机还未进场,我们留在了指挥部整理卷帙浩繁的资料,其艰辛过程自不必说,每天还要例行公事地到工地上去调查,也借此为名,我们将大窝凼周边的山都跑了个遍,聊以消磨资料带来的负能量。
为了符合业主工程进度的时间节点,有时我们通宵坐在电脑前画图和描述;到后来我发现人员不足,又向朱总申请调来了两名师弟,而资料就如同异次元空间,来的人越多,资料整理起来则更多 - 不少的谬误亟待返工复核,而我在兴义市的项目亦如黑白无常索命般催促资料,那时只觉得自己只剩一具躯壳,体内是一块未风化的花岗岩一般。
指挥部人进人出,络绎不绝;不时有天文台的高层领导下来视察,身上还散漫着昨日在紫禁城的气息,前呼后拥,好不热闹;而我们与同一办公室的两名来自正业公司的设计代表就如古井里的水,自说自话,波澜不惊,就像亘古就与大窝凼共存似的。
管理现场的是天文台的石博士,早在两年多前就久仰大名 - 初次相见时,只觉他身材瘦小,而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全身像凝聚有巨大的力量 - 后来听到朱总对我们感慨,说道:“你看看石博,两年来坚守在大窝凼洼地,为科学事业牺牲了太多东西,只有每晚同他的小女儿通电话,奉献精神实在可佩。”我才明白其力量所在,这种力量,就叫责任。(备注:石雅鏐博士已于2016年初因FAST工程建设事业积劳成疾,患癌去世,在此笔者致以沉痛怀念及无上崇高的敬意。)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而当年姓秦的老头仍在,依然器宇轩昂,趾高气扬;虽然八面威风不再,但好歹一面还是有的 - 在后勤方面,他没少无中生有,起初我还不服气,给朱总反应情况 - 到了后来,索性来个目中无狗,充耳不闻 - 我们确实也没精力去关注这些,只是一心想早日完成勘察工作。
钻机进场之后,我让小熊全权执掌外业调度工作,我和小谢则分担边坡稳定性计算和图件编制工作。一个月时间,我计算了将近一佰个边坡,那段时间睡觉脑海里漂浮的都是赤平投影,楔形体,传递系数法,直线滑动法,折线滑动法的公式。而外业工作也困难重重,其中调水和平场两座大山分担在小熊的左右两肩,每当看到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愤懑的心情归来,与衣着光鲜,器宇轩昂的来访者形成鲜明对比,不由心里一阵难受,一个极尽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呐喊:“以后FAST工程建成,凭什么你们就该名垂宇宙,流芳百世,而作为一个普通工作者的付出,又有谁看得到”
直到后来一次,朱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FAST工程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工程,而其位置越重要,则付出也定然更多,为了这样壮丽的事业,就有再多的委屈,又算得什么”我,无言,俯首称臣。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事实证明,再曲折的道路,也有走完的时候;譬如在去年十月底我们的圈梁格构柱基础施工勘察开展评审会中,因为天文台某些原因,当场汇报并未通过评审,我一脸沮丧,坐在我正对面的FAST工程总工程师南仁东老师宽慰我道:“别难过,小伙子,汇报得很有条理,挺不错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甲方汇报工作,看到南老师给予鼓励的眼神,顿时觉得信心十足。在接下来的斡旋和对接中,报告最终通过了审查;但同时,事实也证明,走完曲折的道路,后面的道路更加曲折,紧接着FAST测量基墩的勘察工作展开。
自从汲取了上次测量失误的教训,这次在测量基墩勘察工作中,我在测量断面的工作里寸步不离,当天的资料当天整理;至少开始的三天内,一切工作秩序如常。
而自第四天起,麻烦接踵而至,不是测量基墩的——而是圈梁格构柱基础的测量出了问题——施工测得的标高与我们所测的标高部份存在较大的误差。于是我又让测量人员实地补测,在业主的质疑声和发泄声中,自己每天对着100个剖面图一一重新校对。
这时管外业工作的师弟由于考试回贵阳去了,我每天除了改图之外,还得去调度钻机 - 测量基墩的孔位多是在百米大斜坡的中部和下部,搬运极其困难 - 于是便出现了以下情况:
业主让我四点之前把校核的标高提交,两点时一台在半山斜坡上的钻机师傅通知我要搬运,另一台在洼地底部打钻的钻机师傅通知我收孔。于是我先打电话请施工方帮我协调调动钻机,然后一气下了一百多米的斜坡来到洼地中心收孔,之后又攀爬到半山斜坡指挥施工人员平场,再热汗淋漓地回到指挥部的办公室,此刻已是三点半,紧接着继续做资料。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石博看到了我的难处,尽可能地帮我协调,并打电话给朱总,希望他再派人下来协助。
而这时秦老头却跳了出来,当众疾言厉色地指责我自己的事情不做好,每天劳烦石博士——究其原因,应是我嫌秦老头安排的搬运费太贵了,从而断了他财路的缘故。我勃然大怒,要同他理论,南老师的助理姜博士看透了秦老头的意思,让我赶紧去工地,我傲然走开,只留下老秦满腔屁话供他五脏六腑间细细交流。
经过了一周炼狱般的日子,终于在没耽误测量基墩勘察的同时也完善了圈梁格构柱勘察留下的硬伤。在得知测控系统的朱老师称赞了测量基墩勘察报告后,我总算放下了肩上的担子;回贵阳的前一天,我取出罗盘细细观摩——不是研究指针,而是看那镜中沧桑憔悴的容颜。
十二月底,圈梁格构柱基础的验槽工作正式开幕,我便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验槽生涯。
此中故事,非一言能尽,却也似乎可以一言概括,便是我每天在大窝凼陡峭的斜坡上沿着脚掌宽的砂石路,到验槽地点下入数米十数米数十米的深孔里检验地基持力层及钎探情况。在漫长的验槽岁月里,所说的也仅仅是这些。
在漫长的验槽岁月里,有次旅途寂寞,穷极无聊,忽福至心灵,得神曲一首,曲调请登录各大音乐网站搜蓝精灵之歌,附新填歌词如下: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大窝凼,
那里偏僻到迷离,
那里荒凉到忧伤。
那里坐井观天住着一群屌丝工程师,
他们画地为牢大喊伤不起。
哦〜神奇的大窝凼,
哦〜坑爹的大窝凼,
人们竭尽全力绞尽脑汁逆袭着望远镜,
业主一声变更资料成浮云。
哦〜伟大的大窝凼,
哦〜尼玛的大窝凼,
勘察设计施工监理泪目仰望着天文台,
业主一声修改世界都清净....
固然,在这段时间里,我结识了参建各方不少的朋友,在土建后期的工作中我们团结合作,及时解决问题,为今后的我在处理问题的思路上奠定了坚实基础;而最令我吃惊的,无过于在每次天文台来来往往的人中,狐假虎威者有之,沽名钓誉者有之,百无一用者有之,但最能让我刻骨铭心的,却是年近七旬的南老师总是出现在现场,从土建到结构,FAST望远镜就像他最可亲的孩子,他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有时我在现场验完槽,回项目部的路上,总是看他牵着凼凼(狗名)在施工便道上到处巡察,当他看到我时,总会询问验槽的情况,看着我一身风尘仆仆,每次都会和蔼地说道:“小赵辛苦了,小伙子很不错,咳咳…先回去吧,我再看看。”(备注:南仁东老师已于2017年9月去世,详见诸报端及新闻,在此笔者致以沉痛怀念及无上崇高的敬意。)
最熟悉的陌生地(FAST工程亲历3)而如今,我望着FAST工地的进展顺利,基础施工行将完毕,上部结构的施工有条不紊地进行,对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满足。
曾经的岁月可堪回首,无论内心如何,这数年终是伴随着FAST工程不断成长,内心不知所言,却胜于任何表面的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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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本文作于2013年8月,有幸作为一名FAST工程建设的参与者,讲述自与FAST工程接触以来的点点滴滴,文字篇幅及水平有限,未能全面展示,仅能述其概要轮廓,随笔记下遇到的一些人和事。FAST工程已于2016年9月全面完工并进行初步调试阶段,作为前期的土建工程建设者之一,置身其间虽然遇到许多艰难坎坷,但对后来我的磨砺及塑造却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现望远镜建设已完工,想来所有付出和牺牲都是值得;千千万万的建设者,无论留名与否,都和它的成型有着永远无法分割的关系。笔者最后一次前往是2014年10月,望着渐渐成型的大射电望远镜,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挥挥手,再见,最熟悉的陌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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