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生命的时钟停在了2023年元月6日(农历腊月十五日)14点04分。
父亲诞于兔年,隐于虎岁(1927.4.19——2023.1.6)。享年九十有六。
若不是因感染新冠病毒,耗尽元气而油尽灯枯,凭借晚年无病无灾的身体,父亲是完全可以安享天年,长命百岁的。只可惜风云难测,世态无情,造化弄人,与病毒搏斗二十多天的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
痛失我父,呜呼哀哉!
父亲孙晓时,曾用名孙嗣曦,出生于昆明一个没落的大家庭。据父亲讲,孙家是清康熙年间,跟随着到云南为官的祖辈,从陕西三原南迁到昆明的。到昆明安家的孙氏一族,经过几代人的开枝散叶,已繁衍成昆明的一个大家族。孙氏门中曾出过不少名人,最著名的,当数撰写了天下第一长联(大观楼长联),且被尊为“一代联圣”孙髯翁了。
髯翁先生雕像 昆明大观楼孙髯(1685-1774),字髯翁,号颐庵,自号蛟台老人,清代著名民间学者、古滇名士。
髯翁先生是随父到云南为官的孙家祖上的两个儿子之一。父亲的祖辈与髯翁先生是手足兄弟,髯翁先生不仕从文。父亲这一支的祖辈随父入仕为官。
髯翁先生自幼聪明好学,熟读四书五经,但因参加科举考试时,对入场搜身不满,不愿受侮而放弃功名考试,从此终身不仕。
海埂大坝的大观楼长联髯翁先生所撰大观楼长联共180个字。上联写滇池四周风光,像一幅山水画;下联记云南历史,如一篇叙事史诗。长联气势磅礴,意境高远,悬于大观楼前,可谓扫涤俗唱,令阅者击节叫绝。
父亲这一脉,到了父亲的父亲这一辈,虽然还是一个封建大家庭,确已经是家道中落了。父亲的父亲名曰孙一时,曾留学日本,所学专业为应用化学。学成归来后,到一陈姓亲戚开办的工厂里担任技术指导,研发出牙粉和洋碱(肥皂)的化学配方,帮助陈的工厂,生产出畅销市场的牙粉和金钟牌肥皂,并以此填补了昆明不能生产牙粉和肥皂的历史(这段史实记载于《昆明市商业志》)。
留学日本的祖父孙一时先生父亲的父亲娶了两房太太,大太太生育一女,按家谱排序,取名孙嗣华,成年后任启蒙教师,以授业解惑为生。可惜解放后为了名节,不堪忍受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和侮辱,自缢身亡。(孙嗣华的女儿陈兆芬,儿子陈兆雄都是有所作为之人,现都生活在昆明)。
二太太姓戴(是我母亲的姑妈),育有一女一子,女儿取名孙嗣淑,小儿子名唤孙嗣曦(我的父亲)。不幸的是在父亲七、八岁时,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就因病英年早逝,去逝时年龄还不到五十岁。
祖父自日本归国回到昆明后,就患上了一种类似帕金森综合征一样的疾病,整天手脚抖个不停,据说是被一个日本女人下毒所致。
祖父在日本留学时,结识了一个日本女人,其间,这个女人向祖父提出了两个条:一是毕业后留在日本生活;二是如果祖父不愿留在日本,她要求跟祖父一道回中国生活。因为在国内有家室,加之孙家不可能允许一个日本女人成为家中的一员,祖父便拒绝了这个日本女人,独自回国。
心有不甘的日本女人为了留住和报复祖父,悄悄给祖父下药,并对祖父说,解药只有日本才有,想得到解药,就必须答应她的条件。祖父没有理会,毅然回到中国,到家不久就患上了疾病。最初,这个女人还从日本寄来过几次解药,后来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日本寄过来的药了。倍受疾病折磨的祖父,只能苦熬着,直到生命终止。
随着祖父的去逝,整个家庭顿时就没有了经济来源,家道萎靡,从此不振。全家人的生活立刻陷入窘境,尽管如此,父亲的母亲还是含辛茹苦,靠着手工接件帮人做帽子,以及变卖家里所剩不多的家什和祖父的书籍、学习笔记、手稿等供父亲上完了初中。
父亲初中毕业后,家里就再也无力支撑他继续念高中了。为分担家庭的经济压力,十六岁的父亲开始到社会上寻找工作机会。
父亲虽然只是初中毕业,确写得一手好字,正是由于有一手好字作为敲门砖,十六岁找工作时,就被当时只招收高中生的银行,破格录取为银行的练习生。
父亲在进入银行后,得知银行以经理为首的管理层中,有多位和他一样,排“嗣”字辈的孙家亲戚在里面任职,而这些同为孙氏门中的亲戚,在父亲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无一人肯伸出援助之手,这也算真实印证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名言。
深刻体会到世态炎凉的父亲,为了自立,自尊,也为了证明自己进入银行工作,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并非沾了孙姓人的光这一事实,索性把名字改成与祖父孙一时有承继关系的孙晓时。
父亲有了工作,薪资不但能养活自己,而且还能贴补家用。可惜好景不长,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在一九四八年,父亲四十八岁的母亲,就患病卧床,不久就因胃穿孔离开了人世。
由于姑妈孙嗣淑,自嫁给姑父赵凌寒后就离开昆明,随姑父宦游各地,之后,又随国民政府迁往台湾,祖母的后事只能是父亲一人操办。
祖母的去逝,对父亲来说,除了失去母亲,也意味着“家”的消失。由于临近解放,父亲所在银行进行大裁员,父亲也位列其中。幸好父亲的一个堂姐孙嗣贞收留了父亲,使得父亲不至于在痛失母亲的情况下无家可归。
一九五〇年初,在朋友的介绍和推荐下,父亲加入了刚成立的新政府,离开昆明去到宜良县,参加为解放军征收军粮的工作。这段历史,既是当时一腔热血、踌躇满志的父亲人生的新起点,同时,也成了父亲人生理想破灭和事业结束的终点。这段不堪回首的,带给父亲无尽伤痛的经历,后来成了父亲永远的,最刻骨铭心,而又无法释怀的伤痛。
年轻而意气风发的父亲,在宜良工作期间,一腔热血,不计报酬,为了能多筹军粮,没日没夜,呕心沥血地工作。尽管如此,仍然祸从天降,在宜良工作不到两年,就被人以贪污军粮的罪名构陷,为坐实父亲的罪名,陷害父亲的人,从精神和肉体上对父亲进行非人的折磨,最后屈打成招,在未经任何法律程序的情况下,就将父亲投入煤矿劳动改造。就这样,面对残酷的社会,父亲为他的年少轻狂,涉事不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九六一年,经过千难万险,父亲终于结束了近十年的劳役生活返回昆明。回到昆明后,虽然工作和生活艰辛,但总算是恢复了人生自由。
父亲遭遇的这次几乎毁掉他一辈子的人生劫难,虽然作为百分之百的冤案,后来得到了平反昭雪,但也仅仅是得到了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和接续工龄。而手段残忍,制造冤案的人,没有一人受到处罚。
居于这个原因,父亲一直在向法院、检查院及政府相关部门申诉,要求惩罚原凶,并给予国家赔偿。但寄出去的申诉材料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以后,这个问题成了父亲始终耿耿于怀,且无法放下的心结,以至于到了晚年都难于忘却。
在父亲回到昆明以后的工作生活中,虽然因为海外关系和划线站队问题,在政治运动中受到过冲击,批斗,但都还算是没有大碍地平稳度过了。
一九八二年,历经坎坷的父亲终于迎来了最高兴的事,就是与失散了三十多年的姐姐起得了联系,三十载生死两茫,这是人间的悲剧。三十年后尚存于世的姐弟,隔海相望,知晓了彼此的信息,确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一九九一年,受姐姐邀请,父亲飞抵美国旧金山,到姐姐家做客。这是父亲第一次出国,而且是去到了世界上最发达国家,这使得父亲异常的高兴,此行见识了美国社会物质的极大富裕,父亲为此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回来后,父亲曾对我们说:这趟美国之行,他这一生知足了!
在旧金山的父亲和姑妈 父亲和姑妈一家也许是经历了前半生的磨难,父亲退休已后,虽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得到很大的改善,但整个人确变得越来越固执,说话根本不顾及别人感受,直来直去,脾气说来就来,就像个老小孩,这种状况,除了能归咎于前半生坎坷的人生经历外,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晚年的父亲好静不好动,大部分时间都独处于自己的房间。喜欢阅读传奇类小说和故事,特别是民国年间的各类人物传记、传奇。每周出一期的《新周报》、《新传奇》期期必看。一个人守着一台电视机,从早晨开到夜晚,除了看传统京剧,买VIP会员追电视剧外,其余的时间都是看体育节目,特别钟情于NBA、CBA篮球和斯诺克台球赛,对于足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也是有赛必看。为此,当说到各类体育名星时,也能数出一大串。可以说,凡是体育类的节目,无所不爱。
电视节目看累了,就插上游戏机打游戏,打完单机麻将打坦克,再不就是超级玛丽和俄罗斯方块。总之,只要他不离开电视机,电视机就别想闲着,这样的结果就是五年烧坏两台电视机,电视机从43吋换成51吋。
二O二一年开春,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父亲着手写他的回忆录。完稿以后,我帮他打印装并订成册,由他发给我们人手一册,这可能是父亲要向我们兄妹四人交待的后事吧!
装订成册的回忆录 父亲的回忆录手稿父亲最后几天的生命时光,是在我们兄妹四人轮流陪伴下度过的。那几天,躺在床上的父亲身体腰部以下,很不舒服、很痛苦、很艰难、很煎熬,面对父亲的情况,我们心里倍受折磨,既难受又无能为力。直到现在,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我的心里还隐隐作痛,忍不住流泪。
六号下午一点多钟,父亲的情况急转直下,也许是在床上躺得太久,太不舒服,父亲希望坐起来。当把父亲扶起来,勉强半靠着床头坐着的时候,父亲示意打开电视,当电视机打开后,父亲手握电视摇控器搜索了一个电视台,接着双手大姆指竖起,似乎想要表达什么,但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两眼目光变直,呼吸从急促慢慢变得缓慢。此刻的父亲,眼里似乎充满不舍,又似乎无所牵挂。就这样,在我们兄妹四人的陪护下,父亲停止了呼吸,驾鹤西去,云游去了另一个世界。
面对离逝的父亲,我们兄妹合力给父亲用热水擦拭了身体,剃了胡子、剪了头发,穿带好寿服,最后为父亲涂上淡妆。这也是我们为父亲做的最后的事情。
父亲的一生,虽早年不幸,确少有病灾。晚年仍神志清晰,兴趣、爱好广泛。即使到了92岁的高龄,还能独自驾驶着老年车,载着母亲,每天往返于通往海埂大坝的道路之上。
往事依稀,泪眼朦胧。
父亲虽走,音容不灭,亲情永忆!
服丧期间,敬作此文,以记父恩。
202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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