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艳荣干的是临时工,工厂是生产一次性口罩的。
那段时间为了加大产出,厂长让她们这二十来个女工两班倒,吃住在厂子里,八个人一间宿舍,配了高地铺。
洗漱用品厂子里倒是有一套,但是瞿艳荣没拿睡衣,晚上睡觉很别扭。
瞿艳荣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身子。她身上的疤痕将她的一生割裂开来,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身体。
晚上瞿艳荣看着一个宿舍的女工们一个个脱去束缚在身上的衣物,看着那些白花花的乳房肆无忌惮地裸露在空气中,她就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穿的衣裳。
女工们都在一间水房里接热水洗澡,然后把贴身的衣服都顺手洗了,宿舍门口有片空地,晾着五颜六色的乳罩和内裤。大伙儿嘻嘻哈哈地相互打趣揩油,调侃着什么太平公主,什么板上钉钉的。都是年过不惑的中年大妈,什么荤的素的没见过?
瞿艳荣等人都走光了才匆匆忙忙抹几把身子,胸前那条长长的疤痕,像一道鞭子抽打在她的身上,也抽打在她的心上。
瞿艳荣四十岁那年查体查出来右边乳房上有一个疙瘩,手术开始前并不知道是恶性的,等术中病理出来才确诊是得了乳腺导管癌,肿瘤虽然不大,但是比较靠近乳头,不能做保乳。
全麻清醒过来以后,瞿艳荣才知道自己被割掉的是一整个乳房。她的身子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她看不到自己的伤口,但是躯体的疼痛却一秒钟都没有放过她。
术后三天,她患侧的胳膊肿胀得跟一条没有知觉的树干一样,她抬不动自己的手臂,人活着干嘛?还不如死了。她的眼泪流得怎么也擦不干。
第一次换药时她才刚刚能够在床前摸索着站起来,眼前噼里啪啦地飞得都是小星星。她最终没能去换药室,只得躺在病房里换药。那天换药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他拿一片薄薄的刀片割开瞿艳荣胸前裹着的绷带,而后动作粗暴地揭开那团伤口上的敷料,瞿艳荣觉得胸口被人撕裂了一样,她噤不住嗷了一声,她的丈夫和邻床的两个患者都寻声向她望去,她看到了丈夫眼睛里的恐惧和惊愕,她那条丑陋的伤口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那一刻,她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手术以后她恢复的还不错,除了右胳膊举不起来,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着她。第一次站着浴室的蓬蓬头下面,她的左手抚摸着可以摸到肋骨的平平的右胸,她像重新经历了一次手术一样,那条蜿蜒着的,趴在她身上的疤,提示着她的前半生像被割掉的乳房一样,只剩下这副残败的躯体。她靠着浴室的墙,一点点地滑了下去,心也一点点滑了下去。
那天起她就拒绝脱掉睡衣,她躺在丈夫的一侧,只给他一个脊背。她推开他求欢的手臂,眼泪在黑夜里横流。
他应该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心的吧!
次年儿子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男孩子毕竟比较粗枝大叶,没有察觉到父母之间的情感变化。瞿艳荣如释重负,她终于不必小心翼翼地伪装,天天挤出违心的微笑来。
他在人前人后根本就是两幅面孔,他陪她去复查时,一块去复查的病友都羡慕她有一个细致入微的丈夫,她懒得分辨,也不屑于附和,病痛在她身上,他又何尝感同身受过?
他再要求同房时,她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火急火燎地扒下她的睡裤,她只死死地拽着自己的上衣,不让他的手穿过她的防线触及那道疤。几次以后他兴趣全无,搬了枕头去了儿子的卧室,故意把手机的音量调得很大。
好不容易挨过了手术后的第一个五年,复查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她的胳膊也渐渐恢复了知觉,活动如常。她找了这份小作坊的工厂,宽大的工作服穿在身上,看不出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像传送带上传过来的一个个扁平的口罩,机械地过着每一天。
如果不是一只老鼠的出现,她的秘密可能一直这样隐藏着,永远没有人发现。
那天夜里,像往常一样等大伙都睡下她才悄悄光了身子,裸着睡在窄窄的钢丝床上,她的身体摩擦着粗糙的床单,好不容易才迷糊地进入深睡眠,突然被一阵尖叫惊醒。
“有老鼠!”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别看都是大妈级别的女人了,听到老鼠两个字还是都吓得屁滚尿流。
灯猛地被打开了,瞿艳荣正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分不清哪件是上衣,就把半个身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一刻,她的脑子轰的一声,“完了,大家都看到了。”她拼命想要掩饰的伤口,又一次一展无余地展现在别人面前。她扔掉了手中的上衣,捂住脸,绝望地哭了起来。
几个姐妹看到她无助的样子,刹那间什么明白都了,她们围了过来,拥着她的身体,一条条光滑的手臂,和她的肌肤贴在一起,她没有想到第一次感到肌肤相亲的温暖,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宿舍里。
等她哭够了,她们拂去她脸上乱糟糟的头发,仔细擦干她的眼泪。她看到大家的目光,不是像看一个小丑一样看她,而是有怜惜,也有鼓励,那一束束目光在寂静的夜,把她照得暖暖的。
重新躺回被窝里,她第一次睡得这样坦然,这样香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