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草原,人们总是想到蓝天白云、青草羊群、美丽的蒙古包和奔驰的骏马。然而,作家布仁特古斯的长篇小说《大地》告訴我们,诗一般的风景下面,有一种真实的生活。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和生灵的生存状态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浪漫诗歌。草原的辽阔,草原的美是和草原人民以及生灵严酷的生存斗争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人民为生存而奔波、挣扎、冲动和抗争,就没有草原的美。因此,这是一部敢于直面人生,描写草原自然美深处人民真实生存状态并从中提炼出生存斗争主题的小说力作。
小说一开头描写达力索娃去看望被判刑的丈夫以及婆婆收养一只小狼的情景,像宿命一样奠定了小说故事的基调,引导着小说主题朝着一种更为真实的现实生活表达的方向发展,以形成了一个揭示草原人生的意图和内涵。由此,两条故事线索交织在一起,互为关系地推动着主题的深化,凝聚着思想的力量。一条是达力索娃与女儿,与迪瓦构成的,另一条则是由母狼海青、公狼长鬃和当年被收养的那只小狼的后代吉日格构成的。不管是人和动物,都在这块黄河上游土地上艰难地生活着。辽阔的草原似乎没有尽头,就像他们这种苦难恶劣生存状态没有尽头一样,但他们没有向命运妥协低头,顽强地生存下来了,像草原的草一样,每一年都在生长。这是真实的生活,也是抗争的生活。草原的人生,就是这样严酷,也是这样壮美。
坦率地说,这样具有现实主义精神品质的思想基调的小说,在内地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小说,更愿意回避现实矛盾冲突,更愿意用粉饰现实的方法,更多地去迎合当代流行时尚的消费主义思潮,自然就有意降低作品的思想和力度。现在有人批评作家只看到痛苦,只写痛苦,很显然就是当代文学消费主义倾向的突出表现。消费性的小说多了,文学的价值就少了,文学精神也就虚弱了。有意思的是,《大地》没有迎合苟合流行的观念,而坚持文学直面人生的思想,坚持写实主义的精神,体现出不凡的思想品质。在所有人都只看到草原浪漫诗意的情况下,作家却写出了苦难的故事,写出了草原人民不服命运的奋争故事,突出人生的严肃主题,引发读者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体现出文学的真正价值。这样的作品不多,但很有思想力量。
今天,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了,人民生活幸福了。但从世界格局发展状况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问题是不是解决了?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是不是没有生存问题了?显然不是这样。由此,我们想,文学关于生存斗争的主题是不是可以中止了,转化了?看来也还不是这样。只是现在我们的文学看不了危机,没有忧患,满足于歌舞升平,满足于消费。从这个层面看,《大地》能突出生存斗争的主题,立意就比别人高 ,思想也比别人深刻。现在我们都在讲建设“草原文化”,如果没有“生存斗争”思想做支撑,“草原文化”就可能会走向文化的反面,失去文化含量。《大地》这样的小说,正是“草原文化”最有力的文学支撑。
要写出《大地》这样的作品并不容易。作家不仅需要深刻的思想,更需要超凡的艺术表现力。可以说《大地》的构思匠心独运,脱俗出众。两条线索的交织映衬,展开叙事,非常有新意。特别是黄河草原最后几匹狼故事的讲叙,一下子使整个说故事不同凡响,品质大大提升。如果只写达力索娃这条线,作品就会更多在“苦难”表象上徘徊。一部作品,不能回避“苦难”的人生,但一部优秀的作品,不会只停留于“苦难”而不向前突破。有了狼们的故事加入,小说思想格局豁然开阔,内涵也丰满了许多。比起人类来说,狼的生存状态更为艰险,也更为悲惨。作为草原最强悍的生灵,它们的野性在当今 经没有任何强势,已经无法挽救它们消亡的命运。但是,它们为生存而拼命的行为就有了一种摆脱“苦难”命运冲动,就有一种力量。它们可以从草原上消亡,但它们那种野性的精神不会死去。
如果说,小说写达力索娃的故事还比较理性的话,那么,当小说描写狼的故事的时候,立刻出现了惆怅感伤、同情哀婉的情怀。不能简单地把作家写狼的故事,看着是一种拟人的写法,实际上,作家把狼当做真正的人来写,把狼的情感当做人的情感来表达。或者可以说,作家把人当做草原生灵的组成部分来描写来表现。在这里,人狼是不分的。不过,狼比人还要悲惨,还要无助,因此,它们的故事也就更加凄美。小说以经典的细腻优美的笔调描述着母狼拖着一条断腿,为了寻找救命的食物,挣扎在无边而荒芜的草原上的情节,是这部小说最为动人的乐章之一。而公狼长鬃以它虚弱的野性,在草原上拼命狩猎,为妻子夺得一块马肉殊死冲锋,九死一生的情节写得如此悲壮,是这部小说最华彩的乐章。当然,作家还没有忘记草原的浪漫气质,除了写达力索娃与迪瓦的情感关系外,更有意思的是写了公狼长鬃和狗狼吉日格的爱情关系,真诚质朴,非常单纯和美丽。这是小说最为抒情的乐章。这些乐章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一支动人的生存斗争之歌。
虽然主题比较深沉,但草原的魅力却没有因此减弱。作者毕竟是一个深得草原文化之魂的蒙古族作家,本能地有赞美歌唱草原的情怀。他讲述生灵故事的时候,像个现实主义作家。他描写草原风土人情的时候,就成了诗人和歌手。实际上,他小说的主题深深融入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之中,深深地融入他对家乡对草原的歌唱之中。作品对黄河风光草原风光描写,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都很突出地域文化的特色,表现出作家对文学的独到理解和表现功力。特别是蒙古族人的思维方式对文学表达的影响,表现得非常鲜明。例如,作品设置的叙事两条线索,所形成的对话关系,显然和草原人思维方式有关。另外,对狼的描写,也充满了草原文化的特色。现在,不少作品都在写狼。内地作家写狼最有影响力的思想,显然是把狼当做现代竞争的一种隐喻,把狼性与残忍无情对应起来。但在《大地》里,狼性却成了弱势者,放到了被怜悯被同情的位置上。也许,草原文化与城市文化角度不一样,各有各的道理,但我们在这部小说中,更相信作家的描述,更相信草原文化。
我们注意到,“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实施以来,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大地》就是丰硕的成果之一。一大批优秀文学作品的涌现证明,这片广阔的草原和土地,能够产生与我们时代相称的伟大作品。作家深深扎根于这片沃土,一定能写出优秀作品。我们的时代,需要这样的文学。
注释:《大地》,布仁特古斯著,赫日克译,作家出版社出版,2014年。
(作者张陵系作家出版社总编辑,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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