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起如何认识的你,他说。
我奶奶说在十里八乡里,谁不知道我爷爷的大名,人家是大户人家。
我爷爷在他小叔带回来新疆的哈密瓜之后决定出门,抛掉了四十亩地的锄头,在一个雨水充沛的夏天出的门,门口我老奶奶破例从缸里掏出一把陈麦子喂鸡,爷爷穿着新纳的一双布鞋,老爷爷和老奶奶站在门口,我爷爷回头一看,狭小的胡同里站着自己的爸妈,满地的鸡找食儿,不由得漏下两滴眼泪。
男人的世界总会被女人和事业充满,尤其是贫穷的男人,爷爷趁着傍晚出门,星夜赶路,早上的一缕鹅黄色的温驯的曦光落在县城的车站上,爷爷已经寻了一个老乡带回家口信,一年之后他就再也没想回过老家,在那里虽然有自己吃了二十来年的饭,却也有上厕所带根棍子的习俗。
口信说,不管我在外混得咋样,年底回来。那个时候麦子早就入库,一般秋天他都会睡在场院里,看着一年的粮食收下来,老天爷不闹脾气,那便是一年里最疼快的日子。
年底他没回来,是人是鬼也没有人知道,老爷爷托着十里八乡的能出去的人问问,一家人的年就在老奶奶絮絮叨叨中过去,同村出门的早在年前回来,提起我爷爷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生怕沾染上什么病的样子。
老爷爷带着新收下来的一袋烟叶找了瞎眼,回来之后什么也没说吭吭哧哧地自己出了粪坑,在坑底撒上新铡地麦秸,一年到头留下来的活儿干完,对着我二爷爷说,儿啊,以后就当没他这个哥,咱家的活儿都得你来。
一年春晚夏长,秋末的时候老爷爷收到爷爷邮过来的二十块八毛钱,二爷爷被人从地里叫回家,说给你找了媳妇。二爷爷把背上的锄头放下,抱着信哭了起来,信上说,一切安好。
老爷爷找人在县城买了一斤细果子,花了五毛钱。现在叫老头酥,他亲自带给自己的军师先生明眼,现在自己儿子已经快要是大人物了,他得给他寻点智慧。他认为整个县里最有智慧的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譬如当年修成刚出道的时候,本来靠着一双明眼吃饭的先生偏偏让他叫自己“瞎眼”,还有决不许前来托他办事儿的人当面夸他,从最初的广告效应到之后的品牌营销,瞎眼都带着不急不缓却胸有成竹的老道,后来岁月毫不留情的将同村的几个神棍从梧桐树打落到鸡窝里,瞎眼却越来越响亮了。
老爷爷回家后盘坐在自家炕头上,让二爷爷抓了一把花生,倒出一碗酒,喝到兴头上摸着我二爷爷的头说,早先瞎眼说你哥在外面走了歪道,自己出不来了得人领,今天我去了,那瞎眼给了我大堂正座,点的是上海来的洋烟,说话都带老哥。
二爷爷依旧不知道,这一通酒下来,自己的媳妇没了。
爷爷那个时候身处山西,山西的醋酸和老家的酒一般爽口辛辣,女人就好像醋一般,带着从根儿上来的酸辣,至少我爷爷那个时候还在一所夜大里读书,一年多病少食,人就像是皮贴的画儿,脸上骨头高高耸着,眼睛饿的发亮,头发因为生命而带着一种微微的馊味儿,老先生看见了之后,笑着说,哎呦,这是要学成了。
我爷爷带着羞怯和凄楚笑了笑,三天之后先生再跟他开玩笑时,他两眼巴巴地说,我饿。
先生把我爷爷带回家里去,开门的是一个短发女人,二十岁左右,蓝布衣服,大眼睛说话时声音敞亮,微微发黑的皮肤沾染上黄色的灯光,眉眼中带着熟润的味道,先生进门之后先和女子抱了一下,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先生说拿几张饼给我的学生,我爷爷捏着还有点铅笔印子的纸接了过来,看见女子身上还没来得及系上的扣子。
“谢谢”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爷爷决定好好读书的。
“哦,不客气”女子亲昵地拉了个凳子过了,爷爷打量了一下那个只有一张床的小房间里,先生已经在另一侧对着墙壁的书桌上写东西了。“不用了,俺兄弟们还在家等着饭呢?”
爷爷拉门出去,听见身后的关门声,那时他已经身处夜里,一起三五里之外他依旧感觉那到明媚的白炽灯照耀在身后。
他把所有钱邮回家,想着自己爹爽朗地拍拍腰里的烟袋锅,大笑俺家那个孩子就是能折腾。他喜欢家里那个挺直的腰板儿和几乎不讲道理的脾气。
先生是山西口音,女子是一腔京口,必是一个南侠北马,烽火连天的故事。
爷爷第二天按时早起上工,二十岁的贫穷终究是可以原谅却无法释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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