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3

【良庄自叙】

96、八死·其三

        阿公急匆匆从散柱屋上来，全家宣告：阿乙叔婆太快不行了。话毕，翻起通书，望这个宗亲，也是可怜的老人，生命的句号划在黄道吉日上。公太还在叭嗒着烟筒斗，跟婆太商议，你儿子如果去给她看坟地风水，要把所有钱免掉。我们两家共公太，是亲房。乙叔婆太的儿子对咱们儿子有恩。

        三十年前，公太小儿子在广西某部任团长，得一小病成为大病，一支针水下去，成为烈士。乙叔婆太大儿子几百公里扶灵，尸骨终得返家。等到我亲叔长大，再次跨入广西，那里成为战场。

      乙叔婆太的儿子完全是母亲的粄印，脸大，额头宽，老人进入一定的岁月都非常慈祥。她们母子都是善人，见人笑眯眯的，额头的皱纹驱散开来，像要网住别人的心。乙叔婆太的儿子非常崇拜他的堂哥，我公。堂哥是个知识分子，公私分明，为人正派，愿意为宗族亲房出力。叔公先跟我公学，后来独当一面，青出于蓝。温氏宗亲联谊活动，北上江西，东去福建，南广州，西贺州，他走遍山山水水，温氏一千年的迁移脉络，他花了半辈子弄懂了。这是了不起的壮举，他的风土专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

        他母亲，却是一个时代的受害者。生产队时期，乙叔婆太的丈夫莫名死去，留下遗腹子，接连的家族悲剧，让我们对老屋失去感情，甚至怀疑家族的遗传密码。生产队是靠工分吃饭的，顶梁柱塌了，孩子叫奶吃，两难。苦难形成一个合力，生产队长建议，隔壁四角楼的谁谁，还没老婆，你嫁过去，凑成一家，革命人家，又红又专，坚决把集体事业发展壮大。就这样，生产队长都同意了，夫家和娘家都不敢不同意，生产队长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刚过来时，叔婆太的生活异常甜蜜，儿子终于带大，那头也生了一个。后来两家争夺母亲，也争夺房子土地。原先不服气的夫家为媳妇的改嫁发起批判，受害者只有一个，叔婆太。她里外不是人，道德压力，夫家指责，儿子的误会，两个家，都是她卖命换来的稳定，她要找生产队哭诉，队长早已经驾鹤西去。她只有埋着头，孤独地走在田唇上。路边，我们叫她，叔婆太。她贴地的头颅抬起，皱纹舒展，没牙的嘴巴呵呵欢笑。我当年没能读懂她的孤独。

        叔婆太的死，甚是凄凉。叔公是好人，他却怕老婆。叔婆认为老人死在自己家里，开销大，霉运来。因为那边，一路之隔，不是你的家么？老人听了，老泪纵横，悲痛欲绝，这是她当年的初衷么？是她当年憧憬着的晚年的结果么？让我早点魂归山林吧，为了良庄的家和孩子，为了后世的繁荣和希望，她献出了所有的一切，却背着骂名和误解遗憾离去。她实在居功至伟，她壮实如同良庄的土地！

        旧中国的女性是童养媳，比如我的婆太，新时代的女性也有悲剧的命运，比如我的叔婆太。还有，同样四角楼人小曼，嫁过来时嫌弃良庄一穷二白，山溪水发源之地，上游没有下游润。她看中下游一家家族殷实的富农，他家有牲畜，一头黄牛。好在就只有一头黄牛，不然革命的西风扑过来，地主，那是要完蛋的。这头黄牛，小曼看上了，却把四角楼老公的命搭进去了。改嫁之时，左邻右舍三姑六婆纷纷劝诫，穷是暂时的，你两个儿子改嫁过去怎么办？你看上的那一家人，会放人！放人，恐怖的命运打击，这个词今天没有威慑力，当年，却害死一个壮年男子，他和她的两个儿子，变成傻子！放人到底是什么？无解，可能是外因也可能是内因，它随着旧时代一去不复返。

      四角楼的宗族们再也忍不住了，点起火把，全村出动，夜行一百华里，硬是把这个邪恶之家烧了。小富农父子，连同那条黄牛，丧生火海。行差踏错的小曼，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良庄。家乡包容了她，她却原谅不了自己，因为，她除了虚荣之外，她也很善良。儿子的结局，她自己背了，这一背，四五十年，又一次把自己背成伟大的母亲。

        我的叔婆太，当年没有看中黄牛，她仅仅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劳动力，一个能够带大孩子的承诺和安全感。为了这个安全感，她都飞蛾扑火了。叔婆太当年的孤独无助，直到我有了孩子之后，我懂了。等到我的妈妈再次踏上良庄女人的同一命运的道路的时候，我更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