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红尘烟火气

      小时候看《金瓶梅》，除了当小黄书看，其它部分实在看不下去，诗词粗鄙，写的实在是不好。其他的四大名著都有很漂亮的诗，三国一上来就是“白发渔樵江渚上”等等等等，觉得好漂亮。水浒里也有很精彩的段落，红楼梦当然更不用说了，红楼梦里面的诗词应该是小说诗词里面迄今为止最好的。木心先生说了句特别精彩的话，红楼梦里的诗词有点像水里的水草，放到水里的时候觉得好自然好飘逸，但单独拔出来一看，就是一捧枯草，没什么意思。比方像今天你看音乐剧，在这里面的时候，你觉得这歌好好听啊，甚至大量的更经典的音乐电影或音乐剧也是如此，可是单拿出来一听，跟那些伟大的永远传世的歌曲比，确实还差一点。     

        再加上金瓶梅里面的人物都什么人物啊，乱七八糟，实在看不下去。从小读文学经历过好多个阶段，最开始就是干净，看绘画也一样，小时候喜欢看的画都是哇好漂亮！这副画画得好美，色彩斑斓。看毕加索看不下去，这什么玩意，这怎么拧吧了？小时候还老开玩笑说这我也会啊，这不就把墨涂屁股上往上一坐，就做成一副那种画来。长大了才慢慢感觉到，噢，原来那些漂亮的画，是很浅薄的，原来后来看到的那些东西才是真的有很多含义，有很多力量在里面，有很多能量密度在里面。音乐也一样，小时候最爱听的就是靡靡之音喽，又见炊烟，好美啊～一听听一夜。满心怀着对爱情的憧憬等等，一听摇滚乐觉得好吵，慢慢长大才能听各种各样不同的音乐。文学也是，小时候最喜欢的文学就是对联，因为对联最简单最干净最漂亮，“塞外黄花恰似金钉钉地，京中白塔犹如银钻钻天”好工整好漂亮！后来长大了一想其实就是一些雕虫小技而已。这些东西其实就是很浅薄的，很风花雪月的来两下。

      小时候看红楼梦当然是很热爱的喽，反复看反复看看了无数遍，每次看哭的一塌糊涂，梦想那种生活，长大了一想，其实那不是生活，那就是个乌托邦，那里没有生活，大家根本就不为生活操心，也没有收入也不去工作，然后大家就在那谈恋爱。谈恋爱也谈的很清纯，上来我爱你我就一直都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我活是为你活，死是为你死，我生来就是为你来的，还是那种缘分式的爱情。等长大了，回头再一想，红楼梦其实就是一出经典的偶像剧，反正大家都没什么生活压力，也不为生活去操心，也不在滚滚红尘中挣扎。金庸小说也是这样，上来就是没变过心，我上来爱你就一直都爱你，一生就爱你，小时候觉得好好。

      等长大了看了更多的文学作品，尤其是自己在生活中逐渐成长，才发现其实真正的生活不是那样的。真正的生活不是一出偶像剧，真正的生活也不是红楼梦，真正的生活远比那些东西残酷的多。真正的人也比那些红楼梦里描述的人或者是金庸描述的人，琼瑶描述的人要复杂的多，也冷酷的多。慢慢再看了更多，这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那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等回头再看金瓶梅的时候，忽然有了很多感悟。哦，原来金瓶梅里写的才是真的生活，不光是所有的细节才是真的生活，你可以看成整个明朝末年的风俗长卷画或者叫生活长卷画。它写的是明朝真实的历史，而不是那些官办历史里写的历史。金瓶梅里尤其是它提炼出来的那些人，每个人的那种复杂性，表现出来的那种多面性那堪称伟大的文学甚至比水浒还要好。

        水浒里写的那些平民百姓出身的英雄，这些人好像比红楼梦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偶像们多了一些烟火气。但再仔细想想水浒里的人物，他没有什么变化，武二郎出场就是武二郎，武二郎应该是水浒里最浓墨重彩写过的一个人物。研究水浒的有个叫著名的五十回，什么叫五十回？就是水浒一共一百回，用了十回写武二郎，大家想想一百零八将，一共一百回，用了十回写武松，说明武松已经是施耐庵最用笔墨写的人了。武松这个人你想想看，他的性格，他的整个人生轨迹没什么变化。一亮相就是英雄，一直到底他还是个英雄，开始就不近女色，后来还不近女色。从头到尾他也没爱上一个人。虽然比红楼梦那些人有了烟火气，因为他会骂几句人，说几句脏话等等。但是实际上你跟金瓶梅里面这些复杂的人比起来，水浒里的人物塑造还是差一点。

        应该这么说，好的文学逐渐都向一个方向去发展，好人他一定有戾气有阴暗面，坏人他也有底线，他底线在哪里？好的文学实际上就是衡量这个作者在上限跟下限之间怎么设置这两条线。就是好人的上限在哪？他不能再好了，他一定要有他的问题。而坏人的下限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再坏了，再坏他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好人的上限在金瓶梅里看不太出来，因为金瓶梅是一部超级凶悍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几乎就没好人。金瓶梅里面设置的最好的是下面这条线，就是所有的这些坏人的底线在哪里。以至于这些坏人在最后二十回的时候，你居然对每一个人不管是死去也好，消逝也好，沦丧也好都怀有喟叹，都怀有同情心。不管他是被武松刨心挖腹杀了的潘金莲，还是性病加上吃了春药死了的西门庆，包括再坏再坏骗了家里钱的佣人怎么最后沦落漂流江湖，几乎没有什么人物他死的时候，不心怀同情。那么最后二十回这个同情心是怎么来的？就是从前八十回他塑造的这些人物，有时候你看他很讨厌，其实他是有底线的，所以才导致没有一个人最后你拍手称快，这条线设的是非常的好。

      题材性的独特和真实的伟大文学是有一些差距的，越给自己规定一些独特的题材，越难处理，处理不好，它就不够丰富。红楼梦写的是生命，金瓶梅写的是生活。红楼梦和金瓶梅有很大的区别，当然没有高下之分，就是红楼梦有明确的褒贬，曹雪芹喜欢哪个人物，不喜欢哪个人物，他看不起谁，他讨厌谁，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明确的态度。他既看不起黎民百姓，也看不起权贵，曹雪芹有个特别的角度，他最喜欢的是精英阶层内部的反叛分子，贾宝玉啊，十二钗啦。大部分都是出身于精英阶层，但是企图做精英阶层的叛逆者，这是他喜欢的。他当然不相信焦大会叛逆了，当然也不相信其他人会革命喽，他也看不起这些人，他看不起赵姨娘，看不起贾瑞，看不起刘姥姥，看不起赖大家的。但是金瓶梅写的恰恰就是这些人，金瓶梅写的是在红楼梦里最边缘化的一群人，是一群不值得被歌颂，不值得被描写，根本就不值得看的一群人。而且他不带任何褒贬，你从那里能看到赵姨娘的影子，贾瑞的影子，薛蟠的影子，那些在红楼梦里看起来这么讨厌的一群人，以至于在红楼梦里要被各种恶作剧整治，身上泼屎泼尿。在金瓶梅里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都有好的地方，都有贪婪的地方，都有自私的地方，也都有同情别人帮助别人的地方。总之这是一个最大的区别，兰陵笑笑生下手极狠，不置褒贬，一切白描。

        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放几百年看，人还是那群人，这些人的样子还是那些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