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时候的事,那时候我还是跟着导师实习的心理医生。我的胸前挂着名牌,上面写着我即将毕业的大学和专业,以及我的名字,最右边是在医院照相室拍摄的一张,穿着白大褂的照片。因为不能笑,所以我一动不动盯着镜头。我戴着名牌在医院中穿行,从一个科室走到另一个科室,有时带些病例送给另一处的医生,有时只是在大雨中跑到院门口领几盒外卖。湿漉漉地回去,和我同期实习的学生坐在开着白炽灯的会诊室,一边聆听导师对病人的治疗一边做记录,而我只是跳着水坑在屋檐底下溜着前进。
我太平庸了,一个病人也没有分到。
我去求导师,会诊时也带着我进到屋里,结果都是敷衍的答应,没有一次实现。借口有很多,导师是一名三十出头却精明敏锐的精神病医师,在精神分裂科占据着最年轻的专家号,她每次都能不着痕迹地把我派到某个角落,直到要我把病例送到档案中心的时候,才会挥手把我叫过去。
可是那一天,导师穿着白大褂,推着一副坐着一个人的轮椅向我走来。她说:“这个小家伙就交给你啦。”我却懵在了原地,“老师……”抬头看她,她笑眯眯的,一贯要找借口的样子。
最后,我抱着一份薄薄的病历夹,和轮椅上的人站在了一起。导师向着楼道尽头走去了。我低下头,这才仔细看看这轮椅上的人,他并没什么过激或抵触的神情,样子平静甚至算是漠然,一对眼睛却很乖巧,望着我一语不发,眨眼的样子有点没精打采,嘴唇也不动。我弯下腰,叹口气问道:“你几年级啦?”
他伸出右手,手腕瘦瘦的,没有戴腕表也没有任何装饰物,比了个二。二年级是不大可能,所以就是初二了。我点点头,又问:“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是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呀?”这些问题其实都写在病历本上了,我这样问只是想让他开口。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回答哪一个。
稍后,他又伸手示意我靠近一点。我探身过去,他也直起身体,小而热的气流喷在我的耳朵:“我来看自杀倾向。”
我撤回身子,掩饰不住脑眼里的愕然。这时,从尽头的楼梯口跑来另一个人,及膝的裙子随跑动的步伐左右乱晃,长发在脑后扎起来,似乎是个年轻的女人,跑到近前才发现她大概已经三十多岁了,然而十分漂亮。
“景泽,你怎么不让医生等等我?”她蹲下来和他说话,把手里抓着的几张收据放进自己包里。趁这功夫我瞄了一眼病历本,里面有几页纸,其中一份是汉密尔顿量表,另两份是脑电图,患者栏上写着他的名字,田景泽。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精神病科,只不过除了那几张化验单,几乎找不到之前的会诊记录。需要治疗的是自杀倾向,据量表上的结果显示,是出现了大量幻觉。会诊室里,我从文字间抬起眼瞧瞧病人,他丝毫没有一丁点的害怕或不安,只要眼神相遇,便会垂下眼。
“请问您……”
“嗯?”
开口的是坐在田景泽身旁椅子上的女人,她刚才将轮椅推到门口,自然而然就跟进来了,还关上门。
“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在看……”我想说我在看病历呢,别急,可是话被打断了,对方的声音高过我,让我旋在指尖的笔掉在桌面。
“我是说医生,”她向我微微一笑,“你是实习生啊。”
我也笑了,这可就尴尬了,“不好意思,您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景泽的老师,我姓沈。”
“我们精神科规定只有亲属能陪同病人,还请您在诊室外等着吧。”我笑着说,差点说给我等着去吧。
沈老师笑了,明媚动人,一点也不像老师。“问问这孩子吧,景泽,你想让老师出去吗?”
他摇了头。然后他对我说,“医生,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你的家人呢。”
“他和小姨一家住在一起,父母亲在别的城市。”回答的是沈老师。我看着他,继续问道:“腿是受了伤还是从小就不好?”
“差不多一年前从高处摔下来了,一直也没有太长好,还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又是沈老师。她说话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听着。我也看看他,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一切都已是常态。可是身为医生,我不能让局面就这样下去,于是我伸出一只手,没有抓他,只是为了取得他的注意而放在理他最近、正中央的桌面上,“田景泽,”我唤他,“看着我。”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隔壁的隔壁传来病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声。他抬起头了,黑发下的眼珠终于一顿一顿地向我脸上错来,虽然只是一瞬,但眼眸里染上光彩。
“和我讲讲你的事。你平常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或者爱好?”
“砰”的一声,我诊室的门被人撞开了,闯进来的是穿着护工服的高个子,和我同期实习又被分到同科室的男生,手在门上敲了敲,“医生,过来看看你导师的屋吧,有个病人闹得不行,我们要把她拖隔离了。”
说罢看了我一眼,关上了门。
我提起笔,要在田景泽的病历上写字了。拦住我的是屋里的女人,“你不开药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导师的允许我开不了药,”我没好气地看着她,“我是实习生。”
“医生?”
他的话响起,我扭过头,他的神情好似始终没有开口一样,嘴巴抿得紧紧的。
“你问什么?”我强装无事地写病历。
“下次会诊是什么时候?”
下周二。我说,“嗤啦”一声扯掉了复写纸,“带你家属来,要不然,就谁也不要带。”
下周二,田景泽和沈老师又准时出现在了精神分裂科的候诊通道。导师分给我的这间诊室是最靠近科室尽头的一间,穿过了所有等在门外的家属和病患,我走在前面,已经完全想好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工作。
“就是这了。”走到诊室门口,我一转身注视着沈老师。她比我大了许多,我看不透,但我不怕她。我几乎是抢着把轮椅的两只把手夺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对她摆了个亲和的表情,说:“沈老师,麻烦您了,还要麻烦您多等一会儿。”
“我也进去。”
她朝这边挤来,我身子拦在轮椅之前,一只脚慢慢把轮子踹进屋里的方向,摆出难办的神情。“沈老师啊!”我提高声音叫了她,这走廊里站着形形色色的家属亲朋,原本无所事事,忽然一下子都注意到了我们。“您班主任当得尽职尽责,但我不能开这个先例。这么多人呢,您找点水喝凉快凉快,啊?”
我推上了门,眼前那张姣好的面貌就被我一把隔在诊室门外,门自动上了锁。
诊室里,头一次只剩了我和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初二男生。我在心里喘了口气,走到写字台后面坐下,拉近椅子,抬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笑。盯着我笑,眼珠定定,却仿佛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把我打量过了。
“她不是我的班主任。”他说。
“那是什么老师?”我问。
“音乐老师。”
“你唱歌喽?”
“我在合唱团,学校里的……”
“但是唱得不太好。”他顿了顿又说道,眼睛飘到别处,“只是她一直教我,不让我搁下。父母也没有说什么,我就在团里一直唱下去了。”
“父母都是商人,在很远的城市。”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似的,他叙述的声音不紧不慢,“我和小姨的家人一起住,他们忙,把看病的事都托给老师,然后给她报销……”
我的笔匆匆记着这些事。既然他过去没有记录,那么我就写出一份病历来。由我写出一份病历给老师,把这个有自杀倾向的孩子彻底治好了。这样我还用担心留不到这家医院吗。
“医生,我是你的第一个病人吧?”他的话打断了我的幻想。我抬起头,脑子还沉浸在美好设想的余韵里,冷不防吃了一惊。
“看都能看出来的。”他小声说。声音有点胆怯,但是吐字一点也不含糊。
我说是的。
“你能不能实习结束后留在这医院里,和我有很大关系吧?”
是这样的。我心里暗暗想,可是我该告诉他吗?见他逐渐低下头,又只露一个脑袋顶给我看,我也另有心思地避开了眼神。精神分裂科里常常能听到病人的惨叫声,刺激的声音不亚于从病房楼里听见的。这时尖叫又响起来了,而且是个男人,男人的尖叫声在促狭的诊室里飘来荡去,让我没办法再将这沉默继续下去了。
“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起来?”
他不答话。
“想来外面聊吗?不喜欢医院的话,我也可以在咖啡馆见你。”
他终于有所动作了,摇了摇头,脸上是没什么大事的平静。他没看我,但我看着他,同时听到了门板上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门外的人锤了三下,然后是沈老师的声音在提醒说:“医生,你开门,外面有病人要见你。”我放下了笔。此时此刻我合上记录本,不知怎么,就想把脑袋里学过的所有书本上的知识情节都通通抛在脑后。我把墨水笔放在本子正中间,对他说道:“你啊,其实一直都活得挺压抑的吧,田景泽。”
他抬头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门上紧贴的那只耳朵,看我的样子仿佛我有点好笑:“医院里的确挺吵。”
“医生吗,医生啊。”门上拍门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了,催的人被迫要屁股离开椅子。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在这声音中抬头望着我说:“医生,可以的话我想开药。”
他带着放在膝盖上的一包西药走的。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点幻觉也没有,就是有也用他超乎寻常的克制力向我掩藏了。而如果人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克制力的话,是不可能允许自己与幻觉共处的。但我还是给他开药了,一共三种,用药都是恰好缓解病情又不能抑制神经的保守剂量。除此之外我与他约了时间,下周三下午去他中学门口等他放学,也许在那时他会有要对我说的话。
周三下午,我按照他留下的校名字来到了一处临街的学校。停好车子,我看到远处已经有不少家长在校门口等待了。天是夏末初秋的天,晚霞将西边染成一大块一大块的酡红,蔓延了整片天空。这是雨落之后的天。一小时前还雨云翻卷的天空忽然就变得开朗,霞光和云彩驱散了乌云,蝉也叫了起来,远方吹来的风有潮湿的气息。我沿着铁栅栏慢慢走到大门口,栅栏门就在这时候开了,第一批放学的中学生已经冲了出来。
前面,有两个家长正在吃力地搬运两盆花卉,蝴蝶兰怒放在晚霞中,看得人入了迷。我揣着口袋跟在这两个家长后面,走到校门口,竟然也就跟着他们走向了站得笔直的校门安保。他们进去了,我被左右伸来的两只手拦了下来。
“你去哪儿?”我被质问。我牵出一个笑,忽然想就这么恶作剧也不赖,随口说了一句敷衍的话,然后更是微笑,于是他们拿开手放我通行。我走进学校,轻轻哼起歌来,这些年的理学毕竟不是白学的,这点把戏还是太过轻巧。
我沉浸在洋洋自得的情绪中,忽然哼唱的歌被真正的歌声取代了。声音从远处花圃后的一间小平房传来,是一个小小的合唱团,团里的人随钢琴伴奏齐声唱着,忽然乐声戛然而止,歌唱声也停下了,一个男孩的声音被单独拎出来,跟着重新响起的钢琴声艰涩地应和。是田景泽的声音。
我循声走过去,透过联排的玻璃看到了他。他在屋里,轮椅停在黑色三角钢琴旁边,低着头反复唱着一句歌,身后是穿着校服站成高低三排的学生们。
高处的人低着眼瞧着他。
他身边是沈老师,后者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摇摇头,不论钢琴再怎样奏起伴奏也不再开口,只是低着头。
我可能离得太近,被他们发现了。
先抬起头的是田景泽,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瞪着我,似乎想让我进去。接着沈老师也看到了我,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朝门口走了没两步就后悔了,随着步子走到玻璃门前,开门将我拦在门外。
“哎呀,这是哪位呀?”沈老师笑眯眯地问。
“你好呀,我来接景泽。”我说。
“医生,没看见我们还没下课吗?”老师的声音仍然温柔,眼睛却睁开了,冷冷地注视着我。
“最后一节课不是下了嘛。”
“原来是医生不知道啊。”沈老师的眼睛又笑眯眯的,好像把我这个威胁排除了,“我们学校下周要办全国合唱比赛,到时候很多很多学校的孩子们都会来参加,我们也不能放松的。”
“那我就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我说完,门关上了。学生们的书包摆在外面的长椅上,我找了个空坐了下去。
太阳渐渐下沉了。
沈老师推开门的时候,没有料到我还在外面等,差一点又要关门,最后还是关上了,只不过把自己留在外面。她穿着中学校的及膝裙制服,快步朝我走来:“医生,你什么意思?”
“带孩子出去透透气,聊聊天啊。”我说,从身边的长椅上拎起一只书包。
“这个是他的吧。手机一直响。”
沈老师怒目望着我。
“是我打的电话啦。”我笑了,对方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有趣的样子。于是我解释道:“我看别的孩子书包上都挂着饭盒,他什么也没有。他是不是饿坏了。”
“他中午和我一起吃的。”她说,目光掠过去,经过我停在了我身后的方向。那里,警卫正在走过来。
“喂,你来这边一下。”她大声说。
小学的警卫客气地把我请出了学校,并且警告说,假如我要是再妨碍老师讲课,下次就要留我在监控室和大爷聊聊了。我开车离开,回到我小小的家。实习的工作是我自己找的,来到这个城市没多久,自己在离市区不大近的地方租了房,车子也是租的。小小的一居室里有一张我精心布置的桌子,把角带灯,我坐在这前面不知暗暗抄过多少病历。
导师每天都会把今天的病历从邮件发过来,是她自己记录的,扫描后是十分潦草的字迹,我便需要一点一点把它们整理出来,填在预先设定好格式的病历表里。我做完这些,便关上电脑,打开了写有田景泽名字的病历夹。这里面只有两份会诊记录,其中有一张贴在脑电图后面,我直到那天晚上才看到。上面的记录告诉我,他长期以来都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寄居在小姨家,感到十分孤独。但是整份病历都没有提过他唱歌的事。即便是被问到爱好,他也是缄口不言。我似乎能想到他坐在椅子,或是轮椅上默默垂着头的样子,在那一瞬间我希望我能把他看好,解开他心里的疙瘩,让他不再有那种可怜的样子了。
于是,下一周的日程本上被我标注了一天,也就是田景泽学校彩排的那天。事先我问了人,知道彩排在当天下午4点半开始,然而当我下午坐在导师诊室的电脑旁时,才知道她下午预约了五个病人。我老老实实做着笔记。等到所有病人都离开,我赶到学校时,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了。怀着忐忑的心跟着学生家长进入学校,进到排练的礼堂里,聚光灯下的舞台上正站着学校合唱团里那些可爱的小天使们。
因为是带妆彩排,来看的家长很多,我尽量走到靠前一些的地方,最后前面被两个身形高大,校领导模样的人挡住了。
“这个沈老师还是有两下子的。”其中一个男人说,“他让二班那小子做领唱,那家伙最开始根本就不会唱歌。”
“是是,没想到现在效果这么好。”另一个附和。
我朝舞台望去,只见沈老师坐在一角的立式雅马哈钢琴前,换了一件长袖的连衣裙,整个人非常有气质。她朝合唱团的领唱示意,琴声扬起,独唱的声音随之飘入。歌声与琴声搭配得十分默契,场内一下子安静了,整个礼堂的氛围都变得空灵起来。
领唱的位置闪过一圈金属轮子的光泽,我看到田景泽,坐在他的轮椅上认真地唱着歌。
我不懂音乐,听不出好坏,只觉得有些入迷了。
“这回省里都要来人,我们怎么也不能搞砸了。”校领导的话从前面悠悠传来。
他们两个人动身,一前一后从我前面走了,拉开安全门,在领唱的声音中消失在楼梯口的厚重大门后。舞台的灯光一下子倾泻在我身上,我的视野都亮了。
歌声蓦然停下了。
钢琴过了几秒才停下来,整个合唱团都哑了下去,家长也骚动起来。然而我夹在他们中间,分明知道为什么歌声会停下。
舞台上,他亮亮的眼睛看到了我,那站得太过靠前,大概被灯光打得眼睛也亮亮而滑稽的我,高兴地说:“谭璐,你来接我了?”
我从没有想到他会瞥见并记住我姓名牌上的名字,此时又无比自然地将它们脱口而出。闯过了校门口警卫的我此时此刻沦陷了,完全任他白摆布。
他目光闪亮,仿佛要我点头。
我傻傻地点了头。
沈老师的钢琴凳擦在木地板上发出难听的声音。她缓缓起身,目光直视着一步一步登上舞台的我。如果说上次她的眼神里还有礼貌和克制,那么此时此刻就只剩敌意了。她一开口就像要喷出火焰来。
“医生,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沈老师,这些孩子实在很可怜啊。尤其是他。”我站在轮椅的后面,双手放在轮椅把手上。
“你下去。”
“我得带他走。”
“他对你告什么状了?”沈老师在努力克制着,什么也没有继续说,她知道有家长在底下看着。可是她的身子有点晃,眼睛也慌了。我敢说,假如我稍微动一下轮椅,她就要吼起来。
“医生!!”
果然,她在我将轮椅调转向后台方向时喊叫出声,声音刺人耳膜。
“沈老师,这回是真的放学了吧?”我回过头来,“他什么状也没告,就是说他饿了。”
“老师今天中午给他买的是几块钱的面包?”
沈老师脸色如同白纸一样听着我的话。脸色虽然惨白,但她涂着口红的嘴唇还是十分鲜丽,长发随着有些前倾的头部垂向肩膀前面。这话并非我空口编造。病历上写着田景泽中午没有午饭吃,每天沈老师都买给他一只小小的面包。
“作为医生,我不能让我的病人精神不稳定的时候受这么大刺激。沈老师呀,你也稍微放过这孩子吧。”
“医生,你再往前,我就要叫警卫了。”
警卫一来我就完了。这下一定连监控室都不用进,直接要去见警察了。“沈老师你可以叫警卫,不过孩子家长也有权知道所有这些事,我还都没说呢。”
那时候,我的手已经微微松了,如果他有所察觉的话,一定会发现轮椅上的他又是孤身一人,我已经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一寸又一寸的距离了。然而,就在我将要放弃的时候,沈老师的话就像一剂鸡血,像刚被扔回去的定时炸弹又悉数向我砸来,这由一声压制在嗓子里的冷笑起始:
“景泽根本就没有家长。”
我两手忽然就来了力气,推起轮椅冲出了舞台的聚光灯。
行车导航将我带到了一栋离市中心不远的小区,小区的花园里有路灯与草坪灯,远远看上去格外幽静,与车水马龙的街道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的车停在了路旁边,天桥下的街角开了一家麦当劳,我拍拍旁边的人让他下车,问他吃不吃汉堡。
“一个圆筒就好了。”
“圣代吧,不然你不好拿。”
他拄着双拐从车里下来,动作还算利索,伤到的一条腿微微悬起来,腋窝杵着拐杖关上车门。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裤子的背影有一点蹒跚。
“那好,不要巧克力也不要草莓。”
我笑了,看着他盯着地面往路边移动的样子,“你还挺会吃啊。”
我去买了两杯什么调味酱也不加的白圣代,然后隔着餐巾纸递给他一杯,自己拿一杯,两个人就在麦当劳外面的转墙壁前吃起来。还是残暑,空气里的味道仍是舒展而温和的。我一面想着刚刚和他逃出学校的样子一面挖着冰激凌,想起我从后台一路将轮椅哗啦啦地推到校门口,看着他将拐杖支在地上,一蹦一蹦吃力地跟在我后面,走过之处吸引了所有校门口前家长的目光。我不禁扑哧笑出声。
“我没想到,你用这个玩意儿跑得还挺快的嘛。差一点就要被扣在学校了。”
“不会的,我早都习惯这个了。”
“用了多久?”
“从腿伤之后,大概一年。”
“我看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对吧?”
他的眼睛不离开冰激凌,用勺子挖着吃,吃的很慢。“你在笑我吗?”忽而问道。
我脸上的表情都收起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他。
“和你说说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吧,是我在礼堂挂装饰旗子的时候,从最高地方的台子上摔下来了。那时候是艺术节,要布置合唱团的装饰。我自己摔下来的。”
“你那时候就是合唱团的?”
“是,但是我一点才华也没有。最初报名只是想试试,沈老师把我留下来,一直教我到现在……”
他说着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语速放低,最后隐没在夜色里。我是看惯了这幅样子的,在导师身边做病历记录时,一半以上的病人都会以这副模样,掏心掏肺,一点一点交出他们心里的隐秘事。抿住嘴巴,我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差点就要把校领导表扬他唱得好的事娓娓道,鼓励他两句了,没想到他忽然扬起头发两只眼睛瞪着我说:“谭璐,你有男朋友吗?”
我咳咳地被自己圣代冰激凌的甜腻味道呛住了,连忙把眼睛闪到一边。
“有啊。”我说。
“他和你住在一起?”
“没有,我一个人。”
“谭璐……”
“不许你这么叫,叫我医生。”
“医生。”
“嗯,说吧?”
“你家住在哪?”
我抬起手,指了指远处那条在都市的灯火中波光粼粼的河,说:“河的尽头……的另一边。”这话换来他的一声轻轻的叹气。“好远。”
这时我才突然回过神来,我为什么要把家在哪里告诉这个人啊?我好像脸红了,要不然就是风变凉了,脸上烫烫的。这样一来,忽然就不想再吃冰激凌了,我四下寻找着垃圾桶把剩下的半杯扔掉,余光却见他咬着勺子对我笑,杯子已经空了,被吃得很干净。
我的口袋里嗡嗡嗡地震动一下,接着便是手机铃声大作。拿出来瞧瞧看了一下,是男友的电话。
他使劲将身体支起来,一手里拿着空杯子,另一只手将两只拐都放好位置,然后慢吞吞地经过我前面,又转过身,对我说:“医生,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说罢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小区。我把他手里的杯子抢过来才和他说再见,看着他经过了保安走进小区,我也接起手机,电话已经挂了。我给男友回拨过去,他告诉我他就要回来了。
男友是学声乐的,学校给了假期。
“你实习得怎么样了呢?”
“我现在也有病人了哦。”
“看得顺利吗?”
“还可以,就是有一点问题。”
“遇见了变态?”
我低头望着脚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车子,“不是啦,是个一点自杀倾向没有,却来看自杀倾向的小孩。他住在小姨家,每次来看病都是他学校里一个老师带着他。我想把他的情况告诉他父母。”
“你想把他的事告诉他的父母?”
“嗯。你说呢?”我掏出车钥匙开锁,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微微颔首,看着路边那个小区里亮亮暗暗的灯火,猜测着哪一家是他家的,等待着电话那边的答复。长长的沉默。
“我看你还是给他开药吧。”男友说。
男友说的没有错,实习第一天我就被告知该开药的时候就开药,不该开药的时候还是开药——精神科有许多平安药,例如安神补心胶囊之类,吃下去没有什么用处,却可以好好地把口封住。我在吃药呢。人们会这么想,数着粒数一把倒在嘴里用水冲下。
因此,当我把同样的话对导师说了一番,导师的反应也是一样的。
“你在怀疑什么?”她问。
我俩站在楼道里,周围净是些病人和家属,我神态扭捏地把想说的送出嘴巴:“我怀疑那沈老师在骚扰他。”
“嗯。”对面抛出一声回应,引我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想把这事告诉他父母,毕竟小姨是不会管这么大的事情的,所以我……”
“啪”,导师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搂住我的肩膀。我害怕地盯着她。
“谭璐,别这么做,我们是在精神科。”导师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精神科的医生要是当起侦探调查病人的家底,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们来看什么,我们就给他们看什么。你想让他留院治疗吗?”
仅仅一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了。我摇头,又摇了摇头,轻轻拿开导师的手。
窗外雷声滚滚,要下大雨了。
下午我走得早,坐在车里系上安全带,挡风玻璃的雨刷已经匀速地来回挥动了。透过玻璃上刚落下就被刷掉,然后又噼啪落下的雨点,我把车子慢慢开出医院,转向了去中学的方向。这条路线已经开过两次,算是轻车熟路,我在脑中筹划着接下来的开场白。
我还是想和他的老师们说一说这件事。他有音乐老师,也会有班主任,至少可以了解些情况。
开到半路,雨忽然大了起来,路上车不多,经过一处跨河小桥时,车子在红灯的路口前排队停下了。忽然,路边响起一个男人洪亮的大喝,接着一个人影冲向前方,抱住了身子贴在桥栏杆上的人。我定睛一看,这哪是贴着栏杆,半个身子都已经翻过去了,现在这么一拽,整个人连身后的男人一起倒在地上。
我连忙推门下车,不远瘫坐在地的见义勇为者成了个落汤鸡,惊魂未定地盯着对面想要轻生的人。
再一看轻生者,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沈老师?!”
沈老师还算理智,不光认出我来了,还念念不忘我两次都把她的合唱排练搅了,涣散的瞳孔从遥远的地方飘出仇恨来,看得出并没有那么想自杀。她拒绝了我伸过来的手,我便弯腰从地面上拽他。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也挡住一部分面容,她用力挣开了我。
“大家都在看着呢。”我忍不住恶狠狠地提醒说。
她的力气一松,就势被我抓着胳膊从地上拉起来。围观的人在远处看我俩,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我不由分说把沈老师塞进副驾驶,自己绕到另一边上去锁死车门,溜之大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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