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最不缺往事。
这条街上,曾有间已消失不见的咖啡馆。
在那里,刚刚长成大人的女孩子想替大人安排事情。
郑重其事的谈话里有谈判的味道,没看清形势与人性的谈判却是注定要失败的。
在那条巷子里,曾有最入味的猪蹄。
楼上有户人家,天天清晨去买猪蹄,花整个上午料理,下午一两点钟端着锅坐在测绘局门口卖。
不用招呼,早有人在等,转眼出清——每天只此一锅,卖完转身就走。
在一个家里,曾有那么多欢笑与泪水、龃龉和释怀,有合力打拼任劳任怨,也有无法消融的误解与埋怨。
热乎乎的家常饭菜是常态,冷冰冰的生闷气也是常态,合成不温不火的日子,眨眼数年,都成了往事。
每一口面食,每一种家乡味道,尝的无非都是往事罢了。
每一朵花,每一缕春之芬芳,无非都是往事的凭据。
疫情之后,终于回到阔别的故乡。
这一次妈妈专门召集我们姐妹俩喝咖啡小坐——谈话的主题是:身后事。
我们母女三人早已登记成为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对于身后事,观点异常一致:
不留、不埋、不买墓地、不给子女添麻烦,但有分毫可为社会所用,幸甚至哉!
谈及未来,没有忧虑和眼泪,说者与听者都冷静平和。
死亡是人类唯一能够预知的必然,讳言毫无意义。提前表明意图,妥为安排,是一种爽快明朗的心态。
我欣赏这种态度,也欣赏一辈子竭尽所能把控人生、对自己对别人始终高度负责的妈妈。
往事并不如烟,来日亦不方长。
在这样两种时态的冲击下,心里又何止是百感交集。
然而,种种复杂心绪到了晚上忽然冲撞融汇而合一。
晚上吃铜火锅。
每人一小碗芝麻酱,要自己搅匀调味。
小时候这活儿常常分给我来干,相当考验耐性。我沿着一个方向搅啊搅啊,芝麻酱的形态逐渐发生变化,直到爸爸妈妈看了说“行啦!”才算大功告成。
现在,换了豹子狮子和辰辰妹妹在圆桌对面表情严肃地搅拌着,仿佛承担重大使命。
想起今天和妹妹一起为明早扫墓做准备——
哪一样点心姥姥爱吃,哪一种肉食二舅喜欢,什么水果合适,怎样的鲜花才配得上……
我们念着离世的亲人,记得口味爱好,音容笑貌一点儿也舍不得忘。
以往是长辈操持准备,带我们去扫墓;不知不觉我们接过责任,悉心安排;而我们的孩子,也在一次次讲述与祭拜中,渐渐知晓先人故事。
一代代人这样更迭传递,一天又一天,每个未来终将来到,每个现在成为过往。
我们有且仅有的,永远都是此刻,唯有此刻。
正在搅拌芝麻酱的此刻,左首妈妈右首爸爸都在望着孙辈笑的此刻。
为家人涮一片黑毛肚的此刻,被铜火锅水汽与木炭清香笼在一起的此刻。
每一个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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