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
山脚下,一个满身泥泞的身影望着高不可及的山顶,眼泪在眼眶里直直的打转。
华山路险,雨后更滑上几分,走到这里已是不易,更何况上山。上次到这里,方还有担夫挑到山顶,这次只怕是走上整整一日也迈不开几步。
她历经千辛万苦避开贼人的眼线,到达华山山脚时,早已经精疲力尽。
然而祸不单行,一阵山雨又突如其来。
璇玑打量着空旷旷的四周,欲哭无泪的绝望。
“姑娘,你在这里淋着做什么?”
一个道童模样打扮,背着竹篓的少年向她喊道,璇玑应声回头,却吓得失魂落魄。
“这雨片刻是停不了了,你随我来躲躲雨吧。”
少年的语气不带犹豫,璇玑不知如何开口拒拒绝,万一来者不善可怎么办,但眼下雨越下越大,便跟着他向林中走去。
“看你这一身狼狈的样子,这天气上山是有急事吗?”他开口问道,把竹篓递给璇玑撑在头顶,“我来找道长。”璇玑不敢多言语,走进林子里,正巧看到一个亭子,两人走进去。
但这个亭子却已经破败不堪,雨水顺着屋檐渗下来,砸在地上绽放着好看的雨花。
幸好雨渐渐的停了,璇玑把竹篓摘下来抖抖水,“小道长,今日谢谢你。”
道童拿着竹篓,转过头看着瑟瑟发抖的璇玑,“师父派我下山来采草药,不巧遇上了这场雨,但也碰巧遇上了你,随我一起上山吧。叫我常年就好,姑娘该怎么称呼。”
“盛璇玑。”
何必三两句,欲语已还休。
璇玑抬头看他,目若星辰。
她心里想道,这双眼睛生的真好看。
一时心头悸动。
偶获你一瞥,竟融成柔软心窝一团棉。
十天前,她还是盛府千金,员外长女。
城里人人都传盛家小姐芳华绝代,朝得夕死亦可。
然而一夜之间,却乱了风云——宦官乱政,一纸昭书使得全府流放。省亲的璇玑回府后,已经是人去楼空。
从此小姐不是小姐,世上再无盛璇玑。
昨日檐上三寸雪,今朝人间惊鸿客。
华山山顶的道长素来和员外夫人交好,生辰前夕,娘亲带璇玑来观里祈福,和道长打趣道,“小女命数里的灾数,全靠道长的道行来化解了。”
不过数日,这句话却一语成谶。
上山后,道长见了一身泥泞的璇玑,吃惊的问道“施主家中可是遭了变故?”她带着哭腔说,“道长,我家人生死未卜,恳请您能收留我几日。”
“贫道定会倾力相助,但一个姑娘家在道观里总归不方便,施主以后暂且以男儿身在这里,改名叫玄机,可否?”道长捋着花白的胡子,细思良久。
“道长救命之恩,玄机没齿难忘。”说着,她在地上重重磕上一磕。
戒痴戒嗔,不食荤腥,七情六欲都成空。
凡有所望,皆是虚妄。
道观里的生活,总归比不上俗世。
再也没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
起初璇玑也过的不适应,不适应粗茶淡饭,也不适应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姐竟落到了如今无人问津的地步,更不适应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家,却如今支零破碎。
好在师父和师兄弟都很照顾她,尤其是常年,一日日的饭食都为她挑选的尽量精致,粗活重活总是抢到她前头,他总说,“你是个姑娘家。”
“我之前从未和姑娘家有过接触,自然要多担待些。”
也不是没有闹过脾气,刚来到道观时,璇玑常常坐在一个角落发呆半日,不吃不喝,道长说她是想不开。
她想念家人,想念之前的日子。巨大的恐惧支配着生活,却于事无补。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后来过了很久,璇玑终于想通了,一夜变故后,她再也没有家了。以后啊,这天地悠悠,却只有两袖孤独陪伴着她了。
常年每次去山下采药回来,都为她带来一些野果。有时也会偷偷溜进城里,带一些道观里没有的小玩意。
悬崖上的野果子,她吃过。城里姑娘都有的红头绳,她也有。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心里有寸坚冰在渐渐融化。
两年后,青山更苍时。
“璇玑,今天是你十五岁生辰,姑娘家都是要行及笄礼的,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好不好?”常年一大早便来寻她。
璇玑有些犹豫,“常年师兄,这样不太好吧,城里我不便于去,如若碰见仇家寻仇……况且道观里的师兄弟都不知道我是女儿身,不便如此。你若去城里,便帮我留心打探下家人的消息即可。”
“走吧,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借来了大师兄的马,趁着此刻无人在意,我们早去早回。”说着拉着璇玑跑了起来。
“师兄,这样大师兄又该嘲笑你偏心我了。”
“那又何妨,我向来是只偏心你的。”
两人穿着白色道服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在城里惹得众人瞩目,璇玑低下头生怕旁人认出来。
“璇玑,你好些日子没有来城里逛了吧,这里越发热闹了。”
“璇玑,刚出锅的红豆糕,给你,当心烫手,这可是我的心头爱。”
“璇玑,你看那簪子铺的姑娘戴着簪子的模样俊俏极了,我也为你买一个,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璇玑应声看着那个小姐姐,略施粉黛,眉清目秀,笑盈盈的看着他们。
她私心里想着,俗世的姑娘都是这么好看吗?怕是我一辈子也不能这样了吧,真羡慕她们。
表面上也不多言语,只是望着常年的背影,痴痴的笑了。
至少还有常年师兄。
回去的路上,又遇上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雨。
“师兄,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避雨的那个亭子吗?”璇玑问道,“自然记得,不过今日我们带了伞,不必去那个破亭子了。”
“可我想去看看。”
“好,那便依你。”
璇玑和常年撑着伞在亭子下,数着雨水溅开的花,一阵料峭的风吹来,璇玑打了个冷颤,常年脱下道服披在她身上。
“别动。”常年说着,便凑近了一些,近到璇玑可以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心跳声,璇玑心跳也不使然加速了些,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
常年把簪子小心翼翼的插在她的鬓发间。“璇玑,你真好看,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好看。”
璇玑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来,少女的心事慢慢的抽枝发芽,慢慢羞红了脸庞。
“现在还冷吗?”常年问她,璇玑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有星辰闪烁。
“不,你要说你还冷,这才对。”常年慢慢的伸开双臂,一把将璇玑抱在怀里,“以后璇玑只可是我一个人的璇玑。”
璇玑心里一万头小鹿在乱撞,抬头看到迎面对视的眼睛,如脉脉春风,含情万种,慢慢伸出了双臂,回应着。
你只字不言爱,但我想我心里,是欢喜的。
你只字未提我爱你,我却句句都是我愿意。
从此我便是你一个人的璇玑了。
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常年。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
日子一日日的过着,红豆糕一日日的吃着。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
璇玑在道观里整日和师兄师弟在一起,以往身上的小姐模样已所剩无几,在人群里,活脱脱一个规矩的小道长。
有天去诵经的时候,撞见常年和大师兄在交谈些什么,她不便打扰,便躲在一旁听着。
“师兄,心有所属可是我们不该有的?”
“常年,怕是你只是情根未断的干净,这样对修道之人,是不该的。。”
大师兄忧心忡忡的拍了拍常年肩膀,便离去了。
璇玑心里一阵窃喜,心有所属,寤寐思之。
可是近来数日,常年好似刻意避着她一般。几次下山都不吭不响,璇玑打听好久才知道他的消息。
和璇玑说话时,也总是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
璇玑心里想着,倘若不能一直自在的待在山上,常年可是准备带她离开?可是在想什么计策?
生辰前夕,璇玑闹着要去城里逛,常年也只是眼里稍纵即逝的闪了下光。婉拒说,“别闹,璇玑,你已经长大了,别这么贪恋着玩乐了。”
璇玑负气离去,“我哪有闹了,只是往年你总会带我去,今年反而不愿了。”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那我不闹了,我改了便是。
按照道观里的规矩,十八岁时,他们可以选择还俗。
十八岁生辰那日,师父来寻她,“玄机,眼下已经过了五年了,如若你想还俗去过俗世寻常的生活,对一个姑娘而言,也未尝不可,你考虑一下。”
“师父,我如今除了道观,无处可去,可以再留我一段时间吗?”璇玑捏着手里的红豆糕,怯怯的说。
“也罢。”
湖边,璇玑扯着常年的袖子。
“常年师兄,看我在河里刚捉的鱼儿,送你。”
……
“师兄师兄,我刚从厨房偷来的红豆糕,还热着呢,你快吃。”
……
“常年师兄,师父今日赶我走了,我难过极了。”
“可不可以理我一下……”
璇玑无奈的说道。
“璇玑,你能不能有个姑娘样子,虽然在观里,不能胭脂粉黛,罗衫碧裙的,也要有点仪态。”常年不耐烦的回答着。
“好,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改了便是。”
璇玑怯怯的说着,轻轻掐着指甲。
因是生辰,璇玑戴上了那个簪子,常年盯着它,出了神。
过了片刻,常年问她,“师父可是让你还俗?”
“对啊,但我不愿意离开你,我是不会还俗的,放心吧。”璇玑眯着眼睛笑着,把鱼儿捧在手心里,递给常年。
“可是,我,我想要还俗了。”常年吱吱唔唔的。
“好,那我就随你走便是了,只是有些舍不得师父。”
常年顿了一顿,语气沉重的说道,“不是,我是想自己离开。”
璇玑心里一惊,睁大了双眼,惊的撒开了手,鱼儿被扔在地上,苦苦挣扎着。
“为什么,要离开?是不喜欢观里了吗?”
“没有,男儿志在四方,我想去四方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常年深色凝重,不带一丝回转的余地。
“你是不是不再喜欢璇玑了?”
“你若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璇玑捡起地上的鱼儿,捧在手心,
“好,那便依你。”
常年看了看璇玑,拂袖离开。
“师兄,等一下。”以为是璇玑又要哭闹,常年很不情愿的转身,“这个还给你,露寒霜重,以后,多珍重。”她把头上的簪子缓缓摘下来,放到常年手中,转身走了。
世间情劫,不过三九黑瓦黄连鲜,糖心落底苦作言。
她想回头,但一次也没有。
当初四下流离时,你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但现在,这根稻草,却断了。
那句没说完的“那我怎么办”终究没说出口。
可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抛下我。
别人有春风十里扬州路,而我只有这江国正寂寂。
这天地都塌了。
末了,璇玑还是去找了道长,“怎么,也是有了人间的意中人吗?这么快的改变主意?”道长问她,“不是的,师父,我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星星。”璇玑拜别了师父,别了华山。
没有你了,华山又算得了什么华山。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她赶着日出之前采集着花瓣上的露水,在日暮后急急的寻找栖身之处。山间小兽愿与她为伴,路人也愿意施以恩惠。
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日子久了,她倒了忘了,自己是当初的盛璇玑,还是道观里的玄机。
日复一日,一个人倒也洒脱。
只是有次她孤身一人,打马在华山脚下的破亭子路过时,恰逢山雨来时雾蒙蒙,想起那年伞下轻拥。
就像躺在桥索之上 ,做了一场梦 。
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
只落得未干的泪痕,洒满脸颊。
情不敢至深,唯恐梦一场。
直至某年春天,她恰好路过一桩喜宴,主人邀请她带些吃食。盛情难却,她一杯杯的斟着酒,喜酒真甜啊。
只怕是,这一生,也喝不到属于自己的喜酒了,就像十五岁那年,想着这一生也无法像城里的小姐姐那样。
“阿娇,要不要来一块红豆糕?我去寻一块热的。”
听到这一声,璇玑如晴天霹雳一般,手抖了一下,酒杯应声掉在地上。四目相对,却是一个情深意重,一个再无心动。
常年正佳人在侧,烛影摇曳。灯火缱绻,映照一双如画颜?
宛如豆蔻枝头温柔的旧。
“您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般配的紧呢。”旁人说道。
璇玑定神看到,这佳人,就是当年簪子铺的姑娘啊。
呵呵,模样,真是俊俏极了。
“抱歉,喜酒醉人,失态了。”璇玑把杯子捡起来,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生生把泪水咽回去。
常年错愕的抬头,愣了一下。
阿娇扯了下常年的手,“她是谁呀?”
他从容的说:“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璇玑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灌着,
有意中人的,原来是你啊。
心有所属的,也不是我。
那我们呢?说过的话,再也不作数了?
那我如今,是谁的璇玑?
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可是满意了?
我已经不再相信人间风月了,这些年来,飘飘零零,早已是世外红尘客了,可为什么还要让我遇见你。
那我应该怎么样,我假装从容或是装醉卖疯?
可是常年,你希望我怎样。
我还能怎样。
酒罢,他寻她。
常年红着脸解释说,“璇玑,当年年少不懂事,只是念你可怜。我毕竟是个男人,也自然是喜欢正常的女孩子,你在道观里长大,天天便粘着我,仪态真的很不像样子……”
“够了,别再说了。师兄,同门一场,我称你一声师兄,其实当初你如果实情相告,我会让你走的。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惹我错付了情衷 。从此啊,不如相忘于江湖,走了。”
“阿娇让我把簪子还你。”
璇玑挥了挥手,这次走的比平生任何时候都决绝,一次没有回头。
我怕回头,就泪如雨下,就再也无法强撑下去。
我怕回头,我会苦苦乞求你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
在别人的婚宴上,他和他的意中人也去了,那我呢, 我是谁?
人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我也觉得般配极了,可我还是想问他,我想到他面前问他,
是不是我送的马具你不喜欢,是不是那天的红豆糕没捂热,
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连自己承诺的誓言都可以随意收回。
常年,说是不恨那是假的。仪态?我也是当初的大小姐,倘若不是一心交付于你,我还会是那个不敢多言语的盛璇玑。
我是为了谁,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一无所有时遇见你,我曾把你当作我的所有。
如不是你,我会是谁?
我一字一句斟酌着奉送,却换不来一个卑微笑容。
年少初遇是你,怦然心动是你,小心翼翼是你,卑微付出是你,肝肠寸断是你,失魂落魄也是你。
只是这些话,终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罢了。
璇玑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今生至此,像个笑话一样,自己都嘲讽。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你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我是垂眉摆渡翁,却偏偏独爱侬。
有人听道长说,她后来寻到了当年东山再起的家人,家世显赫,衣食无忧,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日子,一生得以善终。
也有人说,她在街上疯疯癫癫的,逢人就讲故事——
一个道姑的故事。
“她是谁啊?”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听闻数年后有一垂暮老人打听这个讲故事的人。
“先生所寻之人,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请回吧。”
老人颤巍巍的走了,佝偻的背景在夕阳下拉伸出奇怪的模样。
已闻君,诸事安康,且遇佳人。
已闻君,得偿所想,料是如君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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